午后的阳光透过餐厅巨大的落地窗,化作一片片温暖的金色光斑,跳跃在洁白的餐桌上。我收回望向窗外街景的视线,目光重新落回我对面那个小小的身影上。
“瑾昇,吃完了吗?妈妈帮你擦擦嘴……”我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柔,像怕惊扰了这片刻的安宁。
夜瑾昇嘴里塞着最后一口奶油意面,鼓鼓的腮帮子让他看起来像一只正在过冬的小松鼠。听到我的话,他用力地点了点头,那双乌黑明亮的眼睛因为吃得满足而亮晶晶的,小脑袋上下晃动的样子可爱得让我心都化了。
我抽出一张柔软的餐巾纸,倾身过去,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沾满番茄酱和奶油痕迹的小嘴和脸颊。我的动作轻柔得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指尖偶尔触碰到他柔软滑嫩的皮肤,那温热的触感,让我心中满溢着一种名为幸福的暖流。
“好了,我的小花猫。”我轻笑着收回手。
擦完嘴后,夜瑾昇立刻不安分起来。他肉乎乎的小手撑着桌面,努力地从儿童餐椅上站起身,然后毫不犹豫地张开了小小的胳膊,小腿微微踮起,整个身体都向前倾着,迫不及待地想要投入我的怀抱。他脸上洋溢着毫无保留的依赖与亲昵,清脆地喊道:“妈妈抱!”
我心头一软,温柔地露出一个笑容,随即起身将他抱进怀里。小小的身子带着一股奶香和食物的甜香,像个小暖炉一样紧紧贴着我。我抱着他,走出了这家我们常来的亲子餐厅。
门外,一阵微凉的风迎面吹来,卷起我垂落在颊边的几缕发丝。我下意识地将怀里的瑾昇抱得更紧了些。
“刮风了,宝贝,妈妈给你戴上小帽子好不好?”我一边说着,一边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他那顶米色的绒线小熊帽。
夜瑾昇乖巧地任由我把帽子戴在他的小脑袋上,帽檐下,他那张圆乎乎的小脸蛋被衬得更加粉嫩可爱。他似乎也感觉到了风的凉意,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感受着帽子带来的温暖,那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满足地看着我,嘴角挂着甜甜的微笑。
我将他更紧地贴近自己的胸口,用自己的身体为他挡住大部分的风,脸颊轻轻蹭了蹭他头顶柔软的小帽子,传递着只有我们母子间才懂的温暖与安全感。
就在这时,夜瑾昇突然兴奋地抬起小手,指向远处广场的中央,声音响亮而清脆,充满了孩子特有的惊喜:“妈妈,看那边!有个好大的气球!”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一个巨大的卡通人物气球在风中微微摇晃。广场上人来人往,许多孩子都围在那里,欢声笑语隔着一段距离也能隐约听见。
“嗯……”我刚想说我们过去看看,怀里的小人儿却已经等不及了。
他像一条挣脱了束缚的小鱼,从我怀里滑了下去,迈开小短腿就朝着气球的方向冲了过去。他的速度快得惊人,仿佛脚下踩着风火轮。
“诶,瑾昇,慢点跑……”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连忙跟了上去。可这个小家伙跑得实在太快,一溜烟就汇入了人群,小小的身影瞬间消失在我的视野中。
我焦急地在人群中穿梭,视线四处搜寻着那个熟悉的小身影。心,因为这短暂的失联而紧紧揪起。
而我不知道的是,就在我视线的死角,瑾昇正一头扎进了一片阴影里。
他跑得太急,只顾着看天上的大气球,完全没注意前方。只听“咚”的一声闷响,小小的身子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条笔直修长的腿上。那冲击力让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那人很高,非常高,小小的人儿只到他小腿的高度。瑾昇揉了揉被撞得有些发懵的额头,仰起脸,看向这个仿佛从天而降的“巨人”,用还带着奶气的声音,礼貌地道歉:“叔叔,对不起……”
******
夜枭感觉到小腿被什么柔软的东西撞了一下,力道不大,却让他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他低头一看,竟是个跌坐在地上的小不点儿。
孩子穿着米色的连帽衫,戴着一顶可爱的小熊帽子,此刻正仰着头,用一双清澈又无辜的眼睛望着他。
夜枭微微挑了挑眉,那张常年覆盖着冰霜的冷峻面容,在这一刻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松动。他看着眼前这个仰头望他的小家伙,一种从未有过的异样感觉,如微弱的电流般窜过心底。
“没关系。”
他的声音出口,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竟比平日里柔和了数倍。那是一种刻意压低、仿佛怕惊扰到什么脆弱生物的音调。
鬼使神差地,他竟然缓缓蹲下了身子,让自己高大的身躯与孩子保持平视。这个动作对他而言陌生至极,他的人生中,从未有过向谁“屈尊”的时刻。可现在,他却做得如此自然。
随着距离的拉近,那双平日里锐利如鹰隼、足以让整个“暗火”基地噤若寒蝉的桃花眼,此刻竟收敛了所有锋芒,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奶团子。
“小朋友,怎么一个人跑这么快?你家长呢?”他问道,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关切。
夜瑾昇被这个突然蹲下的高大叔叔吓了一跳,但对方柔和的声音和并不吓人的眼神让他很快放下了戒备。他指了指自己来的方向,奶声奶气地回答:“我妈妈在后边……”
说着,他的视线牢牢地定格在了夜枭的脸上。小小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努力思索着什么。这个叔叔……他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在哪里呢?好像……好像是在妈妈房间里,那张被妈妈藏在书本最深处的照片上,照片里的那个男人,和眼前的叔叔……好像。
夜枭敏锐地注意到了孩子盯着他看的眼神,那不是单纯的好奇,而是一种带着探究和某种认知的审视。他心中微微一动,一种难以名状的熟悉感,荒谬地涌上心头。明明是个素未谋面的孩子,为何会给他这种感觉?
“是吗?”他不自觉地将声音放得更低,更柔,像是怕吓跑一只闯入他领地的小鹿。同时,一个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的问题脱口而出:“那你妈妈叫什么名字?”
问完,他便在心底自嘲。他夜枭,何时会对一个陌生的小孩和他母亲的名字产生兴趣了?
然而,当他的目光再次落回孩子脸上时,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小了无数倍的版本。而那小巧挺翘的鼻子,和那粉嘟嘟、菱角分明的小嘴……分明就是那个让他午夜梦回、刻骨铭心的女孩的模样。
像,太像了。
一阵剧烈的涟漪在他死寂了多年的心湖中猛然荡开,掀起滔天巨浪。这个念头太过疯狂,太过不可思议,以至于他第一时间选择了压制,没敢再多想。
“那……”他正要继续追问些什么,喉咙却有些干涩。然而,就在此时,他的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了一个熟悉到让他心脏骤停的身影,正急匆匆地从人群中走来。
是她。
夜枭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彻底凝滞。
他下意识地想要站起身,用最快的速度避开,消失在人群中。这是他这几年来刻在骨子里的本能——躲藏,隐匿,不让她发现自己的存在。可双腿却像是被灌了铅,又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心跳,如擂鼓般疯狂地敲击着他的胸膛,一声比一声响,一声比一声重,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一种他自己都无法解释的、混杂着狂喜与恐惧的紧张感,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
是她……那个让他放弃了一切,却又在无数个日夜里魂牵梦绕的女孩。他的璃璃。
她瘦了些,脸上的婴儿肥已经完全褪去,显出更加清晰柔和的下颌线。长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眉宇间带着显而易见的焦急。可那份独属于她的清丽与温柔,却在时光的沉淀下,愈发夺目,像一块被精心打磨过的温玉,散发着让他无法移开视线的柔光。
不行,不能被她看到。
理智在最后一刻战胜了情感的洪流。他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猛地站起身,在与我的视线交汇前的最后一秒,决绝地转过身,将自己高大的身影混入涌动的人潮,快步离去。
******
当我终于在人群的缝隙中看到瑾昇时,他正呆呆地坐在地上,仰着小脸,望着一个方向。而那个方向,只有一个迅速消失在街角的高大背影。那背影挺拔而决绝,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漠。
我没有多在意,所有的注意力瞬间都被安然无恙的儿子占据。我几步冲过去,将他从地上抱起来,紧紧地搂在怀里,一颗悬着的心才终于落回了实处。
“瑾昇,别跑这么快,妈妈都找不到你了……”我的声音里还带着一丝后怕的颤抖,忍不住拍了拍他的小屁股,却又舍不得用力。
我不知道的是,就在不远处一根巨大的廊柱后,那道本已消失的背影,此刻正死死地定在那里。一双桃花眼,正穿过人群的缝隙,一眨不眨地,贪婪而痛苦地凝视着我们母子。
夜枭躲在暗处,双手死死地攥成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他努力地克制着那股几乎要冲破理智、冲出去与我相认的疯狂冲动。他的眼睛一刻也不敢离开我们,像是要把这失而复得的画面,深深刻进自己的骨血里,生怕一眨眼,我们就会再次消失。
是她……还有那个孩子……
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那个孩子……为什么……为什么和我长得那么像?那双眼睛……
无数个疑团像滚雪球般在他脑海里越滚越大,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吞噬。可另一道声音却在尖锐地告诫着他:不行,不能暴露自己,至少不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的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掌心里,尖锐的刺痛感是唯一能让他维持冷静的东西。他就这样站着,看着我抱着孩子,看着我为孩子整理衣领,看着我低头亲吻孩子的额头……每一个动作,都像是一把温柔的刀,凌迟着他的心脏。
直到我们的身影渐渐远去,他才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一般,无力地靠在冰冷的廊柱上,低声呢喃,声音破碎而嘶哑:“璃璃……我的璃璃……”
我抱着瑾昇,慢慢往回走。怀里的小人儿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相遇里,他把小脑袋靠在我的肩上,用软糯的、奶声奶气的声音说:“妈妈,叔叔……”
“嗯?”我柔声应着,以为他要说什么。
“爸爸。”
瑾昇的话,像一道惊雷,毫无预兆地在我耳边炸响。我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静音键,风声、人声、广场上的音乐声,全部消失不见。我只能听到自己骤然失序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狠狠地撞击着胸腔,带来一阵阵尖锐的酸涩与疼痛。
孩子从小就没有爸爸,这是我心中最深的一根刺。所以我总是想把双倍、甚至更多的爱给他,想填补他生命中那个巨大的缺口。我以为他还小,什么都不懂,却没想到,“爸爸”这个词,早已在他小小的世界里生了根。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翻涌的情绪,强迫自己挤出一个尽量自然的微笑,低头看着他,声音却还是控制不住地带上了一丝颤抖:“什么叔叔呀?宝贝是不是想爸爸了?爸爸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呢……”
很远很远的地方……
这几个字,如同一柄淬了冰的利刃,精准无误地刺穿了廊柱后那个男人的心脏。夜枭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捏住,疼得几乎无法呼吸。眼眶在一瞬间烧得通红,一层水雾不受控制地弥漫开来,模糊了视线中那个日思夜想的纤细背影。
“对不起……璃璃,对不起……”
他只能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无声地道歉。除了道歉,他什么也做不了。他甚至不敢发出一丝声音,不敢让一滴泪落下,只怕会惊扰了这来之不易的、哪怕是偷来的片刻凝望。
他就这样看着,直到我和瑾昇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街角,再也看不见。那股一直紧绷着的、用疼痛维持的冷静,终于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他缓缓地、无力地沿着廊柱滑坐在冰冷的地面上,仰起头,闭上了那双盛满了痛苦与思念的桃花眼。衣领,带来一片冰凉的湿意。
“再等等……”
“再等等我……”
空旷的角落里,只剩下他低哑到近乎气音的呢喃,带着无尽的悔恨与隐忍,消散在渐冷的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