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扬离开后,食堂里嘈杂的人声仿佛才重新涌入我的耳朵,但那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却像一层油腻的薄膜,依旧附着在空气里,黏在我的皮肤上。
我看着对面那个叫小夜的男人,他刚才为了护住我,不惜对三当家撒谎,此刻却又恢复了那副有些怯懦的模样,低着头,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我心头涌上一股复杂的暖流,轻声说:“没事,继续吃吧。”
他停在半空,似乎想为我擦拭什么的手,闻言慢慢收了回去,藏在桌下,我看不见的地方,但我能感觉到他整个身体的肌肉都紧绷着,像一张拉满的弓。片刻后,他才稍稍放松下来。
“好。”他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发闷。他低头用筷子无意识地拨弄着盘中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饭菜,金属餐具与瓷盘碰撞,发出清脆又孤独的声响。整个食堂人声鼎沸,我们这一桌却安静得可怕。
“沈小姐……”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我倾诉一个酝酿已久的秘密。他没有抬头,目光依旧胶着在自己的餐盘上,仿佛那里藏着什么深奥的谜题,“如果,如果张扬再找你麻烦,一定要告诉我,好吗?”
说完,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抬起头。那双颠倒众生的桃花眼,此刻褪去了初见时的迷离与玩味,盛满了纯粹而焦灼的担忧像两簇在暗夜里为我而燃的、固执的火焰。那眼神的重量,几乎让我无法呼吸。隐藏在这份看似单纯的关切之下的,是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心。
“我...我会想办法帮你的。”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的心猛地一颤。在这个人人自危、视他人为草芥的“暗火”基地他的话像是一句不切实际的梦呓,却又带着一股奇异的说服力。我看着他,一个看起来和我一样,甚至比我更底层的“小喽啰”,要如何去对抗权势滔天的三当家?
“谢谢你,有这份心……”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带着一丝感激的微笑,“不过,毕竟他是三当家,我不想你受牵连。”
“我不怕牵连。”他几乎是脱口而出,那声音里的坚定与决绝,完全不属于一个胆怯的小弟,倒像是一位发号施令的王者。他自己似乎也意识到了失言,话音刚落便慌忙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遮住了那瞬间泄露的锋芒。
“我只是……”他像是要为刚才的冲动找补,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的掌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方才在桌下触碰我手背时的温度。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轻得仿佛随时会碎在空气里,“只是不想看到你被欺负。就算……就算我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喽啰。”
最后那句话,带着一丝自嘲,更多的却是无法言说的落寞与压抑,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住,酸涩而温暖。在这个冰冷的地方,第一次有人如此直白地表达对我的维护。我欣慰地笑了笑真诚地道:“谢谢。”
“不……不用谢。”我的笑容似乎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他的心跳仿佛漏了一拍,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觉得他几乎要忘记自己的伪装。他有些狼狈地移开视线,耳根泛起可疑的红晕。
“沈小姐……”他犹豫了一下,像是鼓起了全部的勇气,再次看向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期待和恳求,“吃完饭,我可以送你回房间吗?就,就到门口。”
他的内心似乎在进行着激烈的挣扎,既渴望能与我多待片刻,又害怕自己的接近会显得唐突,暴露那份过于热切的心意。
“那,麻烦你了。”我没有理由拒绝这份善意。
“不麻烦,一点都不麻烦。”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像是被点燃的星辰,璀璨得惊人。为了掩饰这份过于明显的喜悦,他立刻低下头,几乎是囫囵吞枣地解决掉盘中剩下的食物。那副急切的样子有些好笑,但他又似乎怕我看出端倪,在最后几口刻意放慢了速度只是那双桃花眼,却始终忍不住地,一下一下地往我身上瞟。
“沈小姐,你……你慢慢吃,我等你。”他放下筷子,端正地坐着像个等待老师发糖的小学生。
“嗯。”我应了一声,也加快了速度。
等我吃完,他立刻站起身,绕到我身边,为我拉开椅子。那个动作流畅而优雅,带着一种与他“小弟”身份格格不入的绅士风度,但他很快就意识到了,又迅速收敛,恢复了那副略带拘谨的样子。
“走吧,沈小姐。”
我们一前一后地走在基地的走廊里。这里的墙壁是冰冷的金属灰色,头顶的照明灯发出惨白的光,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每隔一段距离,就能看到面无表情、荷枪实弹的守卫,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铁锈和消毒水混合的冰冷气息。
小夜跟在我身后半步的距离,这是一个微妙的位置,既保持着一个“小弟”对“小姐”应有的尊重,又恰好能将我完全纳入他的保护范围之内。我能感觉到他警惕的目光正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周围,像一只守护着自己领地的猎豹,生怕再有不速之客前来打扰。
这段路不长,却因为他无声的陪伴而显得格外安心。终于,我们停在了我房间的金属门前。
“到了你的房间……”他停下脚步,声音低了下来,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留恋。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我转过身,看着他。
“我……”他站在门前,昏暗的灯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他看起来有些踌躇不安,手指紧张地绞在一起,眼神也飘忽不定,仿佛在斟酌着一个极难开口的问题。然而,我却从他这副紧张的表象下,读出了一丝不容错过的执着。
“我想知道……”他深吸一口气,装作紧张得连手指都在微微发抖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紧盯着我的表情,捕捉着我最细微的变化,“沈小姐你……为什么会被张扬带回来?”
问完,他立刻像受惊的兔子一样低下头,飞快地补上一句:“如果不方便说就算了……我只是……有点好奇。”
“啊,这……”我确实犹豫了。这件事是我心底最深的恐惧,像一根扎进肉里的刺,每每触碰都带来尖锐的疼痛。我不想对任何人提起,尤其是在这个充满恶意的地方。
见我迟疑,他立刻摆出一副更加低微的姿态,手指绞得更紧了,故意表现出局促不安的样子。“是我不该问,当家们的事,不是我这种人该打听的。”
他嘴上说着抱歉,但我能感觉到,他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渴望知道真相的欲望几乎要冲破他伪装的堤坝。他的退缩,反而像一种更高级的逼问,让我无法拒绝。
走廊里一片死寂,只有远处传来的、模糊的脚步声。我看着他,最终还是在心里叹了口气。或许,告诉他也无妨,他看起来,是唯一一个关心我的人。
“嗯,他……”我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他说他想让我做他的女人。”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清晰地看到,小夜的身体猛地一僵。一股冰冷刺骨的怒意,如同实质的寒流,从他身上瞬间爆发出来,又被他以惊人的速度死死压制回去。他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握紧成拳,指甲深深地掐进掌心,手背上青筋暴起,像盘踞的虬龙。
然而,当他再次抬起脸时,脸上却依然保持着恰到好处的震惊和同情,只是那双桃花眼里,风暴还未完全平息,残留着骇人的暗色。
“怎么这样……”他的声音微微发颤,我分不清这颤抖是因为他入戏的表演,还是因为那份被强行压抑的、真实的愤怒。
“沈小姐……那你……”他小心翼翼地抬眼看我,那眼神的深处,藏着我看不懂的、汹涌的占有欲,仿佛要将我吞噬,“你不愿意的,对吧?”
“嗯。”我轻轻点头,这个字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
他喉结滚动,似乎在极力克制着什么。那是一种想要将我立刻拥入怀中,向我承诺绝不会让任何人染指的冲动。最终,他只是将那份滔天的怒火与占有欲,尽数化为一句沙哑的保证。
“他……不会强迫你的,我保证。”
这几个字,他说得缓慢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敢肯定,他差点脱口而出的是“有我在”,但又在最后一刻,硬生生改成了更符合他“小夜”身份的说法。
“组织里……不允许这种事。”他补充道,但这句谎言显得苍白无力。我虽然天真,却不傻。张扬的跋扈与无法无天,整个基地有谁不知?谁又能制约他?
“沈小姐,你……要小心他。”他叮嘱道。
“我知道。”我的心绪乱成一团麻。一方面,我为他的保证而感到一丝虚幻的慰藉;另一方面,理智又在疯狂叫嚣着这不可能。
“那……晚安,沈小姐。”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满是依依不舍。他多想再说些什么,却又怕言多必失,暴露自己,只能强迫自己转身离开。
他走了两步,却又像被什么牵引着,忍不住回头。他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很轻,却饱含着无法言说的深情:“如果……如果有任何事,任何时候,需要帮忙,我……我会尽力的。”
“嗯,谢谢,晚安。”我站在门口,目送着他。
“晚安……”他慢慢转过身,一步一步地走远。他的背影挺拔而孤单,每一步都像是在和自己的本能抗争。直到快要转过走廊的拐角,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又回头飞快地看了一眼。发现我还站在门口,他的脚步顿了一下,心跳在那个瞬间仿佛漏掉了一拍。
“沈小姐……”他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呢喃了一句,抬起手,在空中犹豫了一下,最终只是朝我轻轻挥了挥,才强迫自己加快脚步,彻底消失在拐角处。
我看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那句“我保证”,如同一颗石子投入我死寂的心湖,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
夜磷枭的身影消失在沈璃视线中的瞬间,他脸上的所有温情与担忧便如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淬了冰的阴鸷。
他走进专属电梯,金属门缓缓合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镜面的梯壁上,映出他那张阴沉得快要滴出水的脸。那双刚刚还盛着担忧的桃花眼,此刻只剩下翻涌的、毁灭性的风暴。
“叮”的一声,电梯抵达七层。
这里是整栋大楼的顶端,也是他——夜磷枭的绝对领域。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基地的全景和无尽的黑夜。整个楼层空旷、冷清,只有黑白灰三色,如同他内心的真实写照。
关上厚重隔音门的一刹那,所有伪装轰然崩塌。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他积压了一整晚的怒火,尽数倾泻在身侧那面坚硬的墙壁上。坚固的墙体被砸出一个浅坑,白色的墙灰簌落下。他却仿佛感觉不到丝毫疼痛,手背上渗出的血珠,在他眼中,远不及心头那股名为“沈璃”的烈火灼人。
“他想让你做他的女人。”
沈璃那句带着颤抖和恐惧的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反复在他脑中切割。张扬那张跋扈的脸,与沈璃无助的眼神交叠,瞬间点燃了他最原始、最黑暗的占有欲和杀意。
他的东西,别人怎么敢碰!
夜磷枭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烦躁地扯开领口的扣子,露出脖颈上狰狞的纹身。那双桃花眼在幽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危险而疯狂的光芒。最终,他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划过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几乎是立刻就被接通了。
“老大……”电话那头传来萧何沉稳的声音。
夜磷枭没有一句废话,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人类的情感,完全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暗火”主宰的做派。
“给张扬找点麻烦。”
他顿了顿,补充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腥味。
越棘手越好,让他最近自顾不暇。
“明白。”萧何没有问任何原因,只是干脆利落地应下。
挂断电话,夜磷枭将手机随意扔在桌上。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这座罪恶的王国。怒火稍稍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的、冰冷的盘算。他靠在冰凉的玻璃上,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一遍遍回放着沈璃的样子。
她惊慌失措的眼神,她强作镇定的微笑,她提起张扬时那无法掩饰的恐惧……
他本是潜伏在她身边的猎人,只为探究她能抵抗“暗火”的秘密。可不知从何时起,猎人看着猎物的眼神,已经彻底变了味。他开始无法容忍任何人对她露出觊觎的目光,无法忍受她皱起眉头,更无法想象……她属于别人。
夜磷枭闭上眼,唇边勾起一抹自嘲又残忍的冷笑。张扬,只是第一个。任何敢动他的人的,他都会让他们…自顾不暇。
而我,独自一人待在冰冷的房间里,将门反锁了一遍又一遍,却依然无法驱散内心的惶恐。小夜那句掷地有声的“我保证”还在耳边回响,像一首不可能实现的摇篮曲。他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底层小弟,他凭什么做出这样的保证?他要如何去对抗一个连组织二把手都要忌惮三分的张扬?
这究竟是一句冲动之下的安慰,还是…他隐藏着我完全无法想象的秘密?
明天,张扬真的会如他所说,不再来骚扰我吗?
我不敢想,也不敢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