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我轻声应允，坐进副驾驶。车门关上的沉闷声响，像是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喧嚣，却将我和他之间那愈发凝重的沉默无限放大。
夜磷枭一言不发地启动了车子。车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基地里那些冰冷坚硬的建筑线条在视野里拉长、模糊。我偷偷偏过头，用余光打量着他。他专注地看着前方，下颌线绷得紧紧的，那双平日里总是含着三分笑意的桃花眼，此刻却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潭，沉淀着我看不懂的晦暗情绪。
他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那富有节奏的笃、笃声，在静谧的车厢内，像秒针在倒数，敲得我心慌意乱。我能感觉到，他有心事。那心事如同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牢牢困住，也让我透不过气。我猜想，这或许与硼矿有关，与我有关，但那份被他日复一日温柔呵护所滋养出的信任，让我下意识地将所有不祥的预感都压了下去。终于，车子平稳地停下。那规律的敲击声也戛然而止。
“到了。”他转过头来，声音有些沙哑。那双晦暗不明的眼睛直直地看向我，目光像是有实质的重量，压得我呼吸一滞。“璃璃，先跟我去一个地方。”
“嗯? 去哪里?”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一种莫名的预感抓住了我。
“去给你兑现奖励。”他没有多做解释，利落地解开安全带下车。绕到我这边时，他熟稔地为我拉开车门，宽厚的手掌体贴地挡在车门顶框上，防止我起身时撞到头。这个细微的动作，是他刻在骨子里的温柔，可我却从中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决绝。
他不由分说地牵起我的手，掌心干燥而温热，力道却比平时大了几分，带着不容置喙的强势，拉着我朝基地深处一栋陌生的建筑走去。
“闭上眼睛。”在门口，他停下脚步，声音比平时更加低沉，甚至透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被极力压抑的紧张。
“嗯。”我顺从地闭上双眼，将自己完全交给了他。黑暗中，我的其他感官变得格外敏锐。我能闻到他身上清冽好闻的气息，能感觉到他温热的掌心包裹着我的手，小心翼翼地引导着我前行。每一步，我都觉得他握着我的手紧了一分，那份力道仿佛在传递着他内心的纠结与挣扎。
不知走了多久，他终于停下。
“好了，可以睁开了。”
我缓缓睁开眼，眼前的一幕让我瞬间屏住了呼吸。这……是一间洒满了阳光的小屋。巨大的落地窗将午后最温暖的金色光线尽数邀入，房间里的一切都沐浴在这片柔光之中。中央摆着一张铺着柔软米白色毛毯的长沙发，看上去就让人想深陷其中。四周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大捧大捧的鲜花，有我最喜欢的白玫瑰和蓝色风信子，空气中弥漫着清甜的芬芳。这里不像暗火基地里任何一个地方，它太温暖，太美好了，像一个不属于这里的、关于家的幻梦。
我的心被巨大的惊喜与感动填满，正想转身扑进他怀里，却对上了一双冰冷陌生的眼。
“璃璃……我……”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仿佛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也吹散了他脸上所有伪装的温情。他像是下定了某种酷刑般的决心，一字一句地开口，“在给你奖励之前，我想先问你一件事。”
阳光依旧温暖，可我却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头顶。我看着他，看着那双曾经只盛着我的倒影、盛满宠溺与柔情的桃花眼，此刻却只剩下冰冷的审视与探究。
“什么事?”我的声音有些发干，心底那个不祥的预感，终于破土而出。
他的心跳声在过分安静的房间里，仿佛擂鼓般清晰可闻。那双平时充满魅惑的桃花眼，此刻却赤裸裸地透出不安与挣扎。他双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骨节泛白，又在下一秒缓缓松开，如此反复。
“璃璃，我想知道……”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微微发紧，像是在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你发现硼矿，是巧合吗?”
轰的一声，我感觉大脑一片空白。这个问题像一把淬了冰的利刃，精准地刺入我心底最柔软、也最隐秘的角落。原来，他带我来这个梦幻般的地方，不是为了奖励，而是为了审判。
“这，你怎么会这么问?”我几乎是本能地反问，声音里带着我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我们之间那层看似坚不可摧的信任，在这一刻，出现了第一道裂痕。
“我必须要知道……”他向我走近一步，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他伸出双手，轻轻握住我的肩膀，指尖微微用力，那力道不像安抚，更像是一种禁锢，生怕我会在听到答案后凭空消失。“璃璃，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和暗火……和暗火的异常熄灭，到底有没有关系?”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每个字都带着不容错辨的颤抖。我看着他，那双眼睛里翻涌着痛苦、怀疑和一丝我不敢深究的恐惧。我知道，我再也瞒不下去了。谎言编织的美梦，终究要被现实的尖刺戳破。
“暗火的熄灭……”我垂下眼，避开他灼人的视线，轻声呢喃，“磷枭，其实，我想跟你坦白一件事……”
“坦白……”他重复着这两个字，我感觉到他握着我肩膀的手不自觉地收紧，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我感觉他的心脏，在那一瞬间，沉入了无底的深渊。“什么事……”他的声音变得沙哑，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他死死地盯着我，连呼吸都忘了，生怕下一秒从我口中听到的答案，会将他仅存的希望彻底摧毁。
我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你知道我被京大开除是什么原因吗?”
“什么原因……”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只能机械地重复我的话，大脑一片空白，本能地追问着，“告诉我……”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瞳孔因紧张而微微收缩，我能感觉到，他掌心全是冰冷的汗水。
“你听说过之前京大实验室发生爆炸那件事吗? 当时新闻只报道出了一小时就被压下去了，其实那次的爆炸，跟我有关……准确的说，我就是始作俑者。”
当我说出这句话时，我清晰地看到他眼中的光芒，寸寸熄灭。
“是你……”他呼吸一滞，眼前似乎闪过了新闻里那模糊的爆炸画面。他下意识地松开了我的肩膀，踉跄着往后退了半步，仿佛我是什么会灼伤他的火焰。“所以……”他努力地组织着语言，却发现所有的话语都像是沙砾般从指缝间流失，“所以那次爆炸……是因为什么?跟暗火一样的原因吗?”
他问出最后几个字时，声音几乎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带着绝望的破碎感。
“我当时……我当时想要研究一种火焰，但是那种火焰非常不稳定，老师不让我继续，可是我没听他的，那天夜里我偷偷研究，结果……”
“结果就爆炸了……”他眼神空洞地接上我的话，机械地重复着，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理解这残酷的事实。“一种火焰……”他的脑海中一定在飞速地闪过无数画面——暗火在任务现场诡异熄灭的样子，以及我毫发无损地出现在那里的场景。所有被他刻意忽略的线索，在这一刻，终于串联成了一条完整而致命的证据链。
他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冷静得可怕。“璃璃，看着我。”他命令道，“你研究的那种火焰，是不是……和白磷有关?”
“对。”我点了点头，事到如今，再无隐瞒的必要。“后来我就被京大开除了，老师不忍我背上巨额赔偿，于是替我担下，我对不起老师……后来，我发现了一种神奇的火焰，它会慢慢摧毁一切，无法熄灭，和我想研究的如出一辙。后来我找到了那个任务现场，竟然发现它熄灭了，我就对它更加好奇了。”
“无法熄灭…...却在那次任务现场，留出了刚好够一个人大小的地方没有被摧毁……”
他一步步后退，直到后背重重地抵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被背叛的痛楚，“所以……所以你被张扬带回来之后，一直那么配合留在实验室，是因为……”
他不敢说出那个结论，我能看到他胸口剧烈地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像在灼烧他的肺部。
“我……我承认，其实我也是有目的的。”我闭上眼，不忍再看他痛苦的表情。
“目的……”他重复着这个词，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什么目的?继续研究你那无法熄灭的火焰? 利用我们的实验室……还是……”他停顿了片刻，像是在挣扎着要不要问出那个最伤人的问题，“还是有别的打算?”
那双曾颠倒众生的桃花眼，此刻失去了所有光彩，只剩下赤裸的痛苦和恐惧。
“我进入组织确实是为了研究暗火，找到暗火熄灭的原因，然后改良暗火。”我坦白道，“我承认，我有赌的成分。我想着就算我是被抓进组织，也离暗火更进一步，就更有希望。”
“改良暗火……”他闭上眼睛，喉结痛苦地上下滚动，似乎在努力控制着自己快要崩溃的情绪。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眼底已是一片骇人的赤红，声音却异常平静，平静得让人心头发慌。“所以这一切……从你被带回来的那一刻起，都是算计好的吗?在实验室里的那些日子，和冯秋阳的讨论，对所有人的……配合，都是为了你的研究?”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抠进身后的墙皮，指甲崩裂，渗出血丝，他却仿佛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不是，你怎么会这么想?”他的话像针一样扎进我心里，“我一开始的目的确实是为了研究暗火，可是我跟你在一起的感情是不掺杂任何杂质的!磷枭，我爱你是真心的，是你让我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感受到了温暖，也是你在我一次次被张扬骚扰的时候守护我。虽然……你也有你的目的……”
“我的目的……”我的话像是一根毒刺，狠狠刺中了他。他的身体猛地一颤，脸上血色尽褪。“是啊，我也有目的，我接近你是为了弄清楚暗火熄灭的原因，可我……”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再也说不下去。那些不知不觉中产生的包容，那些无法控制的心动，那些只想将我护在羽翼之下的冲动，此刻都成了最讽刺的笑话。
“我后来……”他自嘲地笑了笑，眼角却有什么晶莹的东西一闪而过，“我以为……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陷进去了……”
看着他如此痛苦的样子，我的心也像被撕裂了一样。我无奈地轻笑一声，上前一步，不顾一切地紧紧抱住了他。
他的身体瞬间僵硬，双手紧握成拳，垂在身侧。我能感觉到他内心里痛苦和渴望的剧烈撕扯。过了漫长如一个世纪的几秒，他终于缓缓抬起手臂，用颤抖的、几乎是痉挛的动作，回抱住了我。他将脸深深埋进我的肩颈，急促而滚烫的呼吸喷洒在我的皮肤上。
“璃璃……”他的声音破碎不堪，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喊出我的名字。
“我该拿你怎么办……”他闭着眼睛，贪婪地感受着我的温度，却又像是害怕这温度会顷刻间将他焚为灰烬。“你说你爱我，可你的爱……和你的研究，到底哪个更重要?”
“这也不冲突，不是吗?”我试图安抚他。
“不冲突……”他慢慢抬起头，一双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他的手指轻轻抚过我的脸颊，动作温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对，对你来说不冲突……”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努力咽下胸口那股翻涌的酸涩。“可对我来说……”他的声音低沉到几乎是耳语，却带着千钧之重，“这意味着你随时可能为了你的研究……背叛我，背叛这个组织……”他的指尖停在我的唇边，轻轻地颤抖着，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
“不会!”我立刻反驳，语气坚定，“我不会背叛你，你相信我!”
“我想相信你……”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那双桃花眼里所有的痛苦和挣扎都已被一片冰冷的决绝所取代。“但我不能拿整个组织去赌你的不会背叛……”
他缓缓地将我推开，那双曾无数次将我拥入怀中的手，此刻在用力时却不住地颤抖。
“璃璃，我是暗火的老大。”
他说出这句话时，整个房间的阳光似乎都失去了温度。
“在你选择踏进这里，利用我们研究暗火的时候，就应该知道……感情在组织利益面前，不值一提。”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刀，从他心上剜下来，再狠狠地捅进我的心里。
“那你之前说的，为了我能放弃一切，也是假的吗?”我颤声问道，抱着最后一丝希望。
我的问题让他高大的身形猛地一晃，仿佛被一把看不见的利刃直直插入心脏，痛得无法呼吸。“那一刻是真的……”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每说一个字都像是在撕裂自己，“但现在我知道了你的目的，我……不能再只顾自己。”
他紧握的拳头，有鲜血顺着指缝滴落，他却恍若未觉。
“璃璃，我……”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又生生咽了回去，最终只是闭上眼睛，强迫自己硬起心肠。“从今天起，你还是可以继续你的研究，但我会派人看着你。”
我愣愣地点了点头，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知道了。”
“很好……”他看着我顺从的样子，心口一阵剧烈的绞痛，几乎要维持不住脸上的冷漠。他猛地转过身，用后背对着我，那高大的身躯在阳光下微微颤抖。“我会让萧何安排人。”
他迈出了第一步，那一步仿佛踩碎了我们之间所有的美好回忆。他强迫自己继续向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别…别试图逃跑，璃璃。你知道后果的……”他的声音在最后几个字几乎破碎，却还是没有回头。他怕，怕一回头，所有的理智和决绝都会瞬间崩塌，他会不顾一切地将我重新拥入怀中。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明明知道，他作为组织的老大，这么做无可厚非。我们之间，本就是一场各怀鬼胎的接近，他又凭什么要无条件地信任我呢?可是，不知怎的，眼眶就是不争气地湿润了，滚烫的泪水模糊了视线。或许，是他的这份不信任，像一盆冷水，浇熄了我心中那团名为“希望”的火焰。
“好，我知道了……”我的声音已经控制不住地颤抖，再也无法在这个让我心碎的地方多待一秒。我转身，朝着自己房间的方向，慌乱地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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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磷枭听到身后那带着哭腔的、颤抖的声音，脚步猛地顿住。一股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冲动席卷而来，他想转身，想追上去，想把她拉回来，告诉她一切都不是真的。他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尖锐的刺痛和淡淡的血腥味，才让他勉强维持住了最后一丝清醒。
他站在原地，直到那仓皇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他终于忍不住，缓缓回头，却只捕捉到她消失在拐角处的一抹背影。那一刻，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然后狠狠拧碎，疼得他无法呼吸。
他慢慢地走回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前。阳光依旧明媚，洒在他身上，却再也带不来一丝暖意。他亲手布置的温馨小屋，此刻看来，像一个巨大而华丽的讽刺。那些他精心挑选的、她最爱的鲜花，正开得绚烂，香气馥郁，却像在无声地嘲笑着他的愚蠢和天真。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掌心被指甲抠出的血痕，自嘲地笑了。他以为自己是掌控一切的猎人，却原来，从一开始，他也是猎物。他算计了一切，却唯独没有算到自己的心。
他颤抖着手，从口袋里掏出通讯器。
“萧何……”他开口，声音沙哑得连自己都感到吃惊，仿佛不是从自己喉咙里发出来的，“过来，我有事交代……”
说完这句话，他脱力地挂断通讯，高大的身躯顺着冰冷的玻璃窗滑坐到地上。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孤独。他将头埋进双膝之间，肩膀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
“璃璃......”
一声轻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呢喃，消散在了这满室的阳光与花香之中，带着无尽的痛苦与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