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那里,像一个等待宣判的囚徒,将自己所有的脆弱与渴望都摊开在我的面前。那句“就一步”,说得那么轻,却又那么重,仿佛那一步的距离,就是他与整个世界的分界线。我的心跳,在这一刻,彻底乱了节拍。
走廊里安静得可怕,只剩下我们两人交错的呼吸声,在冰冷的空气里织成一张无形的网。我看着他,那双总是盛着阳光般碎芒的桃花眼,此刻却像被浓雾笼罩的深潭,潭底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恳求与挣扎。他脖颈上那若隐若现的纹身,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条蛰伏的龙,与他此刻卑微的姿态形成了刺目的反差。
“你……”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只吐出一个干涩的单字,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一般。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是该后退,还是该质问他这突如其来的怪异举动。
我的迟疑仿佛给了他一丝勇气,又或许是把他逼到了悬崖边缘。他向前倾了半分,声音里带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恳求,像个迷路后终于看到光亮的孩子,却又死死压抑着成年人的隐忍与渴望:“就一步,好不好?”
他见我没有立刻拒绝,呼吸都急促了些许,紧接着补充道:“不会碰到你,不会让你不舒服...”
每一个字都说得小心翼翼,仿佛在唇齿间反复雕琢,生怕任何一个音节的错漏都会让他失去这次来之不易的机会。我注意到,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在微微颤抖,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克制着那份想要伸出、想要触碰的冲动。
“啊……”我发出一声短促而茫然的轻吟。我的大脑一片空白,理智告诉我应该拒绝这种莫名其妙的靠近,但心脏深处,却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让我无法说出那个“不”字。
我的犹豫,似乎让空气都停滞了。他那双桃花眼一眨不眨地望着我,期待与忐忑在其中交战,仿佛我的下一个字,将决定他世界的存亡。他喉结滚动,近乎无意识地,第一次越过了那条无形的界线,用一种低哑而缱绻的语调,唤了我的名字。
“拜托了,璃璃……”
这两个字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间激起千层涟漪。不是“沈璃”,不是“你”,而是“璃璃”。亲昵得让我心头一颤,脸颊不受控制地升温。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言,眼神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被更深沉的祈求所覆盖,“就当...就当是给我的奖励,可以吗?”
奖励?奖励他什么?送我回来吗?还是..….奖励他刚才下意识的保护?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当他用那样的眼神望着我,用那样的声音呼唤我时,我所有的防备都土崩瓦解。
我轻轻地,几乎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谢谢。”
这两个字,说得让他如释重负,像是跋涉了万里的旅人终于看到绿洲。我的许可仿佛是一道圣旨,他的心跳声隔着那一步的距离,我都仿佛能听见,如鼓点般密集而有力。他缓缓地,郑重地,向前迈出了那一小步。
距离瞬间被拉近。我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清冽干净的气息,混杂着一丝阳光晒过的味道,将我整个人都笼罩其中。他恪守着承诺,停在了那个几乎能感受到彼此体温,却又没有丝毫触碰的距离。这是一个极致暧昧,又极致安全的位置。他低头看着我,眼里的雾气似乎散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贪婪的凝视。
“璃璃……”他又唤了一声我的名字,声音比刚才更加低哑,像是在舌尖细细品味这两个字的甘甜,又像是在用尽全力压抑着某种即将喷薄而出的渴望。我的心跳更快了,几乎要从胸腔里跃出来。
“我,可以再问最后一个问题吗?”他问,目光依旧焦着在我的脸上。
走廊尽头的窗户,有金色的阳光斜斜地酒进来,恰好落在我半边脸上,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飞舞。我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像是有温度的羽毛,轻轻拂过我的眉眼、鼻尖,最后落在我的唇上。我有些不自在地别开脸,却只能再次轻轻点头:“嗯。”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接下来的问题,需要耗尽他所有的力气。“如果,我是说如果……”他刻意强调着这个假设,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要认真,“有一个人,他做了很多错事,但他都是因为…因为太在乎你了。那,璃璃会原谅他吗?”
问完这句话,他便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像是要从我的瞳孔深处,挖掘出他想要的答案。那一刻,我清晰地感觉到,这根本不是什么“如果”,而是一场真实的、正在发生的审判。而我,就是那个手握权杖的审判官。
“啊?”我彻底懵了,这个问题太过沉重,也太过突然。
见我没有立刻拒绝,他眼中又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声音因为无法抑制的激动而微微发颤:“比如,比如他骗了你,但他这么做是因为害怕失去你。”
他说这话时,那双克制了许久的手指,终于不受控制地颤动起来指尖微微蜷缩,仿佛下一秒就要抓住什么救命稻草。我的心被他话语里的绝望和卑微刺得生疼。
“璃璃...你会给他一次机会吗?”
我的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我……”我该怎么回答?原谅一个骗了我的人?可看着他此刻的样子,那双桃花眼里满是破碎的星光,拒绝的话我又怎么说得出口。
我的纠结和为难,一分不差地落入他的眼中。他眼里的光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尽管心急如焚,他还是强迫自己后退了半步,重新拉开了那段让他感到安全的距离,生怕逼得我太紧,会得到最不想听到的答案。
“没关系,不用现在回答。”他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却因为内心的煎熬而显得比哭还要难看,“我只是...太好奇了。”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到我无法解读,有失落,有不甘,还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属于强者的疲惫。
“那...璃璃,我就送到这里了。”他嘴上说着告别,双脚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每一寸肌肉都在抗拒着离开的指令。他终于还是强迫自己转过身,迈开步子。
“哦,好。”我呆呆地应着,目送着他离开的背影。
他的背影不再是平日里那个有些散漫的“小夜”,而是挺拔中透着一股难言的萧索。他一步三回头地慢慢离开,每走一步,都像是在与内心的某种野兽进行着殊死搏斗。直到他的身影即将消失在走廊的拐角,他终于忍不住停下,猛地转过身来,隔着长长的距离,声音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情感,向我传来——
“璃璃...如果...如果那个人是我,我真的会用尽一切去弥补,去证明……”
他的后半句话,最终还是淹没在了喉间,没有说出口,只化作一句几乎听不见的气音。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我的视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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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磷枭的背影在拐过墙角的瞬间,所有伪装轰然崩塌。
那个挂在唇边、苦涩又勉强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封的冷寂。那双刚刚还盛满乞求与脆弱的桃花眼,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晦暗。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抬手用力按压着自己狂跳不止的心脏,那里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搞砸了。
他竟然失控到这种地步,不仅叫了她的名字,还问出了那个愚蠢至极的问题。他像一个最拙劣的赌徒,在看到对手的一瞬间就慌不择路地押上了自己全部的筹码,却连对方的底牌是什么都不知道。
林寻。仅仅是今天早上远远看到那个男人站在她身边的画面,就足以让他体内的警报响彻云霄。张扬的掠夺是写在脸上的,是可以用拳头解决的。但林寻不一样,那个男人是一条藏在暗处的毒蛇,他的斯文眼镜下,是与自己同源的、更具耐心的掠夺欲。他会用温水煮青蛙的方式,一点点渗透,一点点占有,直到猎物无路可逃。
这份新的威胁,让他对自己身份的谎言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焦虑与恐惧。他害怕,怕得要死。怕真相揭晓的那一天,她眼中所有的光都会熄灭,会用看怪物一样的眼神看着他,然后毫不犹豫地将他彻底推开。
所以他才如此迫切,如此不顾一切地,想要提前讨要一个虚无缥缈的“原谅”。
他自嘲地勾了勾唇角。夜磷枭,暗火的绝对主宰,一个名字就能让整座基地颤抖的男人,此刻却因为一个女孩可能的“不原谅”,而狼狈得像条丧家之犬。
他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胸口的窒息感稍稍缓解,才直起身,走向走廊尽头的专属电梯。他伸出修长的手指,在感应器上按下指纹。滴’的一声轻响,电梯门无声地滑开,内部装潢低调而奢华。他走了进去,按下顶层“7”的按钮。
随着电梯平稳上升,窗外的景色从一排排压抑的宿舍楼,逐渐变为开阔的夜空。整个基地的灯火在他脚下蔓延,像一片匍匐的星海。这里是他的王国,是他一手建立的黑暗帝国。可他现在,却只想用这一切,去换取刚刚那个狭小门口,她一个确切的点头。
电梯门再次打开,七楼一整层的寂静与空旷扑面而来。这里是他的私人住所,是整个暗火基地无人敢踏足的禁地。
他没有开灯,径直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的一切。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萧何发来的消息,询问他关于林寻的动向是否需要处理。
夜磷枭没有回复。他只是静静地站着,脑海里一遍遍回放着她纠结、为难,却没有立刻说“不”的表情。
那是不是意味着……他还有一丝希望?
一丝名为“沈璃”的希望,在他这片死寂的黑暗王国里,燃起了一星微弱的、却足以燎原的磷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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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靠在冰冷的门板上,久久无法动弹。走廊里早已空无一人,可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他的气息,和他最后那句破碎的话语。
“如果那个人是我……”
那句话像一枚钉子,死死地钉在了我的心上。他到底是谁?他口中那个“犯了错的人”,那个“骗了你”的人,为什么会让他露出那样绝望的神情?
还有他那声“璃璃”,亲昵又自然,仿佛已经在心底呼唤了千百遍。这声呼唤,像一把钥匙,在我心上那把生锈的锁里,轻轻转动了一下。我不知道门后是什么,只觉得一阵前所未有的慌乱与心悸,席卷了我的全身。明天,当他再来找我的时候,我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他?又该如何回应那个被他强行中止的、关于“原谅”的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