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小夜那句轻飘飘的“晚安”,并未给我带来丝毫安宁。张扬那双充满占有欲的、仿佛要将我生吞活剥的眼睛,像两簇鬼火,在我紧闭的眼帘后燃烧了一整夜。我蜷缩在冰冷的被子里,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脏因恐惧而发出的播鼓声。在这个钢铁铸就的牢笼里,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又或者根本没有。当窗外透进第一缕灰蒙蒙的晨光时,我便睁开了眼,了无睡意。我害怕天亮,因为天亮意味着张扬随时可能像一头闯入我世界的野兽,撕碎我仅存的尊严。小夜的保证,像一句脆弱的梦话,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不堪一击。他只是一个底层的小人物,拿什么去和一个喜怒无常的三当家抗衡?
就在我胡思乱想之际,一阵极轻的、克制的敲门声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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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层的奢华套房内,冷寂如深海。巨大的落地窗外,天际线正被黎明一点点撕开,染上灰蓝与淡金的交织色。夜磷枭一夜未眠,他高大的身影陷在柔软的真皮沙发里,指间的雪茄早已燃尽,只剩一截冰冷的灰烬,如同他此刻的心情。
他面前的茶几上,全息通讯的光屏还未散去,萧何沉稳的脸庞刚刚消失。关于如何给张扬设下一个足够棘手、让他焦头烂额的圈套他们讨论了半宿。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可能出现的变数,夜磷枭都反复推演,确保万无一失。他动用了自己作为“暗火”主宰的绝对权力,只为兑现对那个女孩的一句承诺。
焦躁。前所未有的焦躁啃噬着他的神经。处理组织里那些足以颠覆一方势力的阴谋诡计,他从未有过如此心神不宁的时刻。可一想到她昨晚那双惊惶无助的、像被雨淋湿的幼鹿般的眼睛,他胸腔里的怒火与怜惜就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牢牢困住。
他拨给萧何的最后一通指令,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密切关注他手下的动向,尤其是和那个女人……”话到嘴边,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咬住了自己的舌尖,硬生生将那个在他心尖上滚过千百遍的名字咽了回去,改口道,“和张扬带回来的那个女人有关的一切,随时向我汇报。”
挂断通讯,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可黑暗并未带来平静,反而让她的身影愈发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她的惊恐,她的脆弱,她强撑着的倔强...所有的一切,都像最锋利的刻刀,在他心上反复雕琢。
当时针指向清晨六点,第一缕阳光终于穿透云层,为这座冰冷的基地大楼镀上一层虚假的金边时,夜磷枭再也无法忍受这漫长的等待。他猛地从沙发上站起,大步走向衣帽间。那身象征着权力和地位的昂贵手工西装被他随意地扔在一边,取而代之的,是一件最普通的、洗得有些发白的黑色t恤和工装裤。
他对着镜子,仔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略显凌乱的黑发,用指腹抹去眼下因整夜未眠而浮现的淡淡青黑。镜中的男人,那双颠倒众生的桃花眼里,所有阴鸷、算计与杀伐果决尽数褪去,只剩下一种被精心伪装过的、带着点急切的纯粹与关切。
他冲下七层,穿过那些向他躬身行礼却不敢抬头看他一眼的核心守卫,一路来到我所在的楼层。站在那扇熟悉的门前,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因疾走而有些急促的呼吸,然后抬起手,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轻轻敲响了房门。
“沈小姐,是我,小夜。”他的声音穿过门板,努力装出恰到好处的关切,尾音里却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雀跃,“昨晚,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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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小夜。我悬着的心落下了一半,又升起另一半疑惑。我掀开被子下床,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快步走到门边。“你怎么这么早?是要去出任务?”我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更多的是挥之不去的疲惫。
“不,不是要出任务。”门外他的声音听起来松了一大口气,甚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欢快,“我就是……想着早点来看看你。”他似乎靠在了门边,我仿佛能想象出他此刻的模样,像一只等待主人开门的大型犬,有些笨拙,却满心期待。
“那个……沈小姐,我能进来吗?”他问得小心翼翼。
“啊,可,可以,进来。”我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拉开了门。
门被轻轻推开,晨光争先恐后地涌了进来,将他高大的身影勾勒出一圈温暖的轮廓。他站在门口,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在看到我的瞬间,骤然亮了起来,像是被点燃的星辰,璀璨得惊人。但他很快就压下了那份过于明显的喜悦,微微低下头,视线落在我的脸上。
“沈小姐早上好。”他的目光在我脸上细细描摹,最终停在我眼下的淡影上,“昨晚……没睡好吗?”
他明知故问。几乎可以肯定,我的失眠与他口中的“张扬”脱不了干系。我的心脏猛地一缩,下意识地想要否认,不想在一个其实并不算熟悉的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脆弱。
“啊,没有。”我含糊地应了一声,避开了他的视线。
他沉默了片刻,声音压得更低了,像是怕惊扰了空气中漂浮的尘埃。“是因为,张扬吗?”他向前试探性地迈了半步,我们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我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干净的皂角香气。但他立刻又停住了,仿佛怕自己过近的距离会吓到我。
“我,我听说萧何给张扬安排了个很麻烦的任务,他今天应该顾不上来找你了。”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还是忍不住补充道,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而且,我今天哪也不去,就在这附近,有任何事,你喊一声我就能听到。”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啊?是吗?”
昨晚他还只是向我保证,今天,他的“预言”就成真了?这一切未免也太快,太巧合了。他只是一个底层的小弟,怎么会对二当家萧何的安排了如指掌?
“嗯!”他迎着我的目光,用力地点了点头。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满了揉碎的阳光,那种纯粹的、不掺杂任何杂质的真诚,几乎让我无法怀疑。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
“所以,沈小姐不用太担心。”他似乎被我的注视鼓舞了,又勇敢地向前迈了一小步,低声说,“那个,如果昨晚没睡好,现在要不要再休息一会儿?我可以......在门口守着。”
他说得那么理所当然,仿佛在门口为我站岗一整天,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我的心底某处最柔软的地方,被这句笨拙的话轻轻地撞了一下。我摇了摇头,拒绝了他的提议:“不用不用……”
我的目光无意中扫过他的脸,这才注意到他眼下那片无法完全掩饰的青黑色,还有他微微泛白的嘴唇。我的思绪忽然拐了个弯,脱口而出:“你还没吃早餐吧?”
“啊……”他明显愣住了,像是完全没料到我会问这个。他下意识地想否认,挺直了背脊,“其实……还好,不饿。”
话音未落,一个清晰的“咕噜”声不合时宜地从他腹部传来,打破了房间里的安静。那声音不大,却在这过分宁静的清晨里显得格外响亮。他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像是被抓住了尾巴的猫,窘迫地低下头,连耳尖都泛起了一抹可疑的绯色。
看着他这副手足无措的模样,我心里的防备与戒备,不知不觉就消散了许多。眼前这个因为肚子叫而害羞的大男孩,与那个昨晚眼神沉郁、承诺会保护我的男人,形象重叠又割裂,让我产生了一种奇妙的错觉。恐惧与不安被这突如其来的人间烟火气冲淡,我鬼使神差地开口:“要去食堂?”
“可以吗?”
他的头猛地抬起,那双瞬间被点亮的桃花眼,几乎要将我吸进去,那里面迸发出的光芒,是纯粹的、毫不掩饰的惊喜与渴望,仿佛我给予他的不是一顿寻常的早餐邀约,而是整个世界最珍贵的馈赠,他随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故作矜持地抿了抿唇,带上了一丝犹豫:“会不会太麻烦沈小姐了?”
他的内心一定早已雀跃不已了吧。我看着他努力克制却依旧微微上扬的嘴角,心里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我……我保证吃得很快,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他补充道,语气里满是急切的保证。
“不会。”我摇了摇头,给了他一个确定的答复。
“那……”他终于不再掩饰自己的喜悦,声音都轻快了几个调,“那我陪沈小姐去吃早餐。”
他侧过身,为我让开了门口的位置。等我走出去后,他跟在我身后半步远的地方。我能感觉到他似乎习惯性地想伸出手来扶我一下,但那只手在半空中尴尬地悬停了半秒,又迅速收了回去。这个小小的动作,让我莫名地感到心安。
走在通往食堂的冰冷走廊上,四周静悄悄的,只有我们两个人的脚步声在回响。墙壁是金属质感的银灰色,头顶的照明灯投下冷白色的光,让一切都显得有些不真实。
“沈小姐,听说今天食堂有蒸蛋,你,喜欢吃吗?”他轻快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嗯。”我轻轻应了一声。
“那一会儿我去帮你打。”他立刻说道,语气里满是能为我做点什么的兴奋。
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组织语言。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他忽然又问道:“对了沈小姐……”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和试探,“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张扬彻底不会来打扰你了,你,会开心吗?”
我的脚步一顿,心跳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我停下来,转头看他。走廊的光线从他身后照来,让他大半张脸都隐在阴影里,唯有那双桃花眼,在晦暗中闪烁着一种我说不清道不明的光。
“啊?”我有些反应不过来,这个问题太过突然,也太过…大胆。
“我就是……随便问问。”见我愣住,他立刻摆出一副傻愣愣的样子,挠了挠头,试图掩饰自己的紧张,“就是觉得他总缠着你,你肯定烦了。”
可我知道,这绝不是“随便问问”。他的眼神出卖了他。在那份伪装出来的天真之下,我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近乎偏执的期待。他像一个等待宣判的囚徒,迫切地想从我这里得到一个他想要的答案。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仿佛一个引诱人堕落的魔鬼,在我耳边低语:“如果……如果有个人能彻底解决这个麻烦,你会...觉得这个人还不错吗?”
“彻底解决”这四个字像一把小锤,重重地敲在我的心上。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地方,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我不敢深想。他是在暗示他有这个能力,还是在试探我的底线?如果我点了头,是不是就等于默许了某种血腥的交易?
我看着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一个音节。各种念头在我脑中交战,最终,我只能避开他灼热的视线,含糊地说道:“这个...我也不知道。”
“这样啊……”他声音里的光芒似乎黯淡了一瞬,但很快又重新燃起,带着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执着,“也是,我问得太突然了。”
我们走到了食堂门口,他下意识地伸手想为我挡一下自动门,却又在指尖即将触碰到门框时猛地缩了回去,仿佛那是什么滚烫的东西。他跟在我身后走了进去,警惕的目光快速扫视了一圈空旷的食堂,在确认张扬果然不在后,我能感觉到他周身紧绷的气息明显松弛了下来。
他指了指不远处一个靠窗的安静角落,对我说道:“沈小姐,你先找地方坐,我去打饭,蒸蛋。”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询问的暖意,“还要点别的吗?”
我摇了摇头,依言走向那个位置。坐下的瞬间,我才发现自己的指尖一片冰凉。他的问题,像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在我心中激起了一圈又一圈无法平息的涟漪。
我答应他这个看似无害的早餐邀约,又意味着什么?未来,他又会做出什么“让我开心的事”,来换取他想要的答案,或者...换取他想要的“奖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