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被夏雨泡得松软的官道,留下深深浅浅的辙痕。商队在一片沉闷的暑气中,缓缓驶入了漳河镇的地界。
镇子依偎在浑浊的漳河边,本应是漕运往来、人声鼎沸的水陆码头,此刻却像一潭死水,弥漫着令人不安的气息。空气中混杂着劣质香火刺鼻的烟味、河中淤泥翻涌上来的腥气,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祭品焚烧后残留的焦糊味。街道两旁的店铺大多半开着门,伙计无精打采,行人步履匆匆,脸上少见市井应有的鲜活,更多的是交织着惶恐、麻木,以及一种被长期压抑后扭曲出的狂热。
几个穿着五彩斑斓、缝缀着不知名鸟类羽毛破布袍子的“神汉”,脸上覆盖着涂满诡异油彩的木制面具,正围着一面破锣和皮鼓,动作夸张地跳着、唱着,声音嘶哑而富有某种蛊惑性的韵律。他们宣扬着“河伯”即将降临,需要纯洁的“新娘”平息其怒,否则滔天洪水将吞噬整个镇子。不远处,河岸边,一座用新鲜木材搭建的神坛已初具规模,工匠们正沉默地将更多的红绸和白幡缠绕上去。一艘装饰得过分华丽、却透着不祥气息的小舟被拖到岸边,那是准备承载“新娘”驶向死亡的“花轿”。
赵虎勒住缰绳,他那匹瘦马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他翻身下马,将缰绳甩给旁边一个扮作伙计的护卫,自己则晃悠到路边一个卖炊饼的摊子前。摊主是个头发花白、脊背佝偻的老汉,眼神躲闪,不敢直视那些喧闹的神汉。
“老丈,来两个饼。”赵虎掏出几枚铜钱拍在摊位上,声音粗哑,与他平日无异,却又刻意带上了几分走南闯北的江湖气,“镇上这是有什么喜事?搞得这么……隆重?”他最后一个词拖得有点长,带着探究的意味。
老汉手脚麻利地包好饼,递过来,接过钱时,枯瘦的手指微微颤抖。他飞快地抬眼瞟了一下赵虎,又迅速低下头,压低了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客官……是外乡来的吧?快莫要多问,也莫要多看……是,是河神祭……又要……又要选新娘了……”他浑浊的眼珠里蒙着一层厚厚的水汽,那不是喜悦,是深不见底的恐惧和一种认命般的无奈,“唉……造孽,真是造孽啊……”
赵虎啃着干硬的炊饼,目光似无意地扫过整个街道。他注意到,并非所有镇民都完全沉浸在这种狂热的氛围中。一些衣着更褴褛的贫苦人脸上,是赤裸裸的绝望;而少数几个穿着体面、远远站在外围冷眼旁观的人,眼神里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和冷漠。
他回到商队中,将打探到的情况低声告知了陈远和苏清月。陈远微微颔首,不动声色地继续观察。凭借赵虎获取的信息和团队几人分头留意到的细节,情况很快清晰起来:漳河近几年水量极不稳定,夏季常有泛滥,淹没农田屋舍。本地以王乡绅为首的几家富户,与镇上掌管水利文书的小吏王胥吏勾结,将这天灾硬生生解释为“河神之怒”,并恢复了早已被朝廷明令禁止的“河伯娶亲”陋习。每年此时,他们便会通过所谓“神谕”,挑选一名贫苦家庭的少女作为“祭品”,投入河中,以此勒索镇民缴纳高额的“祭祀”费用,并巩固他们在本地的权威。大部分镇民或因愚昧而深信不疑,或因恐惧而敢怒不敢言。
陈远的视线掠过那些跳大神的神汉,大多数动作浮夸,下盘虚浮。然而,他的目光在其中两人身上停留了片刻。这两人虽然同样穿着怪诞,戴着面具,但他们的步伐在喧闹的舞蹈中依然保持着一种异样的沉稳,落脚极有章法,重心始终稳定。他们的眼神透过面具的眼孔扫视人群时,锐利如鹰,带着审视和警惕,绝非寻常江湖骗子所能拥有。那更像是经受过严格训练、身怀武艺之人下意识流露出的姿态。陈远心中微沉,这些神汉,恐怕不只是乡绅雇来装神弄鬼的工具,他们的背后,或许牵扯着更复杂的势力。王乡绅和王胥吏,是否有能力驱使这样的人?
苏清月站在陈远身侧,轻纱下的目光扫过那些脸上交织着恐惧与一丝扭曲期待的镇民,他们仿佛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那虚无缥缈的“河神”和这场残忍的祭祀上。她轻轻叹息一声,声音低得只有近处的陈远能听见:“有时,人心的蒙昧,甘愿沉溺于虚幻的寄托而不敢正视现实,这比任何兴风作浪的河妖水怪,都要来得可怕。”她的话语,一针见血地点破了此案的关键,不仅仅在于破解自然现象的谜题,更在于撬开那被愚弄和恐惧封锁的人心。
这些身份存疑、训练有素的“神汉”究竟是什么人?他们混入这场荒唐的“河神祭”,真正的目的何在?仅仅是为了协助乡绅敛财,还是另有所图?团队一行人意识到,他们偶然踏入的这个漳河镇,水面之下涌动的暗流,恐怕远比表面上这出借鬼神之名敛财的丑剧,要深邃和危险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