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人府正堂内,檀香袅袅,却驱不散那股无形的肃杀之气。首轮关于身份真伪的质询刚落幕,空气中紧绷的弦尚未松弛,太子党一系的官员便已按捺不住,迫不及待地发起了第二轮更为阴狠的攻势。这一次,他们瞄准的不再是陈远的出身,而是他安身立命、屡破奇案的根本——他那套迥异于常的知识体系。
一位身着绯袍、面容瘦削的御史大夫自旁听席中霍然起身,他姓王,以言辞刻薄、忠于太子闻名。他并未走向堂中,只是立于原地,目光如两柄淬毒的短匕,直刺向站在堂下、神色平静的陈远。
“顾云!”王御史声音尖利,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质问意味,瞬间吸引了全场的注意,“先前身份之事,自有宗谱笔迹为证,暂且不论。本官此刻要问的,是你这一身‘本事’的来历!”
他刻意停顿,环视四周,确保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于此,方才继续,语速加快,言辞愈发激烈:“你那些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验尸之法、断案之术,诸如什么‘骨荫反应’、‘土壤微生物’之说,还有你在雍州古墓中,用以破解所谓‘诅咒’的种种歪理邪说!本官问你,这些诡谲之术,究竟师从何人?出自何典?四书五经,圣贤之道中,可有半分记载?!”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堂内回荡,每一个字都充满了质疑与否定。不等陈远回答,他便自问自答,引经据典,将攻击推向高潮:“《礼记》有云:‘凡治人之道,莫急于礼。’一切行为法度,当合乎圣贤之礼,遵循古制!而你之所为,全然背离此道,迥异寻常,非驴非马,此非正途,实乃妖异之术!”
为了增强说服力,他更是翻动手中早已准备好的卷宗,厉声道:“纵观史册,前汉之李少君,以鬼神方术蛊惑武帝;新莽时期,诸多方士以谶纬妖言乱政!彼等皆以奇技淫巧、诡辩异说惑乱君心,最终导致朝纲紊乱,国力衰颓!顾云,你今日之所为,与这些史上留名的妖人方士,有何区别?!岂是正人君子所为?岂是忠臣良吏所行?!”
这一顶“妖异之术”、“堪比史上妖人”的大帽子扣下来,不可谓不沉重。王御史意图再明显不过,就是要将陈远的科学方法彻底污名化,打上“异端”、“邪术”的标签。一旦此论成立,那么陈远之前所有的功劳,都可以被曲解为“妖法惑众”、“别有所图”;他这个人,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潜伏在朝廷内部的“妖孽”,其“前朝余孽”的身份似乎也因此得到了“能力”上的佐证——若非妖人,焉能会此妖法?
堂上一片寂静,许多官员,包括一些中立派,都下意识地微微颔首。在这个尊崇古制、信奉圣贤之言的时代,陈远那套基于观察、实验和逻辑推理的方法,确实显得格格不入,难以被主流理解和接受。太子党正是抓住了这一点,发动了致命一击。
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到陈远身上。萧景琰在旁听席上握紧了拳,面露焦急,却碍于身份和场合,无法直接插话。苏清月更是脸色发白,眼中充满了担忧。
陈远迎着王御史那咄咄逼人的目光,面上依旧看不出太多波澜。他深知,在这场针对他知识和理念的审判中,单纯的辩解或引述这个时代无法理解的科学原理,只会被视为“诡辩”。他需要一种更能让这个时代的人,至少是让主审官能够稍微理解的方式,来为自己辩护。
他微微吸了一口气,向前半步,并未直接反驳“妖术”的指控,而是用一种平和中带着力量的语气开口,声音清晰地传遍大堂:“王御史博闻强识,熟知史册,下官佩服。然,御史可知,神农尝百草,方知药性;李冰筑都江堰,乃察水势。下官所为,不过效仿先贤,格物致知而已。”
他目光转向主审的老亲王,语气更为恳切:“王爷,诸位大人。验尸查案,所求无非一个‘真’字。骨殖之伤,土壤之迹,皆如天地所留之密码。下官之法,不过是细心观察,循其自然之理,解读这些密码,以求还原真相。譬如医者望闻问切,依据病患体征推断病因,岂能因医理深奥,便斥之为妖术?下官之心,亦同此理,只为求真相,明是非,护律法之尊严。”
他没有去硬碰硬地争论“科学”与“圣贤之道”的优劣,而是巧妙地将自己的方法类比于这个时代能够理解的“格物致知”和“医道探查”,强调其目的都是为了“求真”、“务实”。这番回答,既回避了直接的术语冲突,又在道理上站稳了脚跟,隐隐将对方的指控化解为对“探索真相”本身的否定。
王御史显然没料到陈远会如此回应,一时语塞,脸色更加难看。他还想再辩,但主审的老亲王却微微抬手,制止了他。老亲王深邃的目光在陈远身上停留片刻,那目光中审视依旧,却似乎也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探究。知识的“罪证”能否成立,显然并非如太子党所愿那般轻易。然而,这第二轮交锋,已然将陈远推到了更危险的悬崖边缘,他赖以生存的学识,本身已成为敌人攻击他的利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