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州归来的喧嚣与浮华,如同退潮的海水,迅速被京城日益凝重压抑的氛围所取代。接下来的几日,看似波澜不惊的官场水面之下,暗流汹涌,一连串的事件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不断扩大,预示着更深层的动荡。
首当其冲的是御史台一位姓王的御史。此人素以耿直敢言着称,曾在盐政改革一事上力挺四皇子萧景琰的主张,驳斥了太子一系维护旧制的言论。不过是一次寻常的朝议交锋,此刻却成了催命符。几封不知从何而来的匿名信直呈吏部与都察院,信中翻出了王御史多年前在地方任上的一桩旧案——其族侄曾与人争产,闹出些许风波,当时已按律了结。此刻却被重新包装,添油加醋,指斥王御史当年“徇私枉法”、“族规不肃”。证据算不上确凿,罪名也略显牵强,但在有心人的推动下,加之王御史确实属于四皇子一派,吏部很快便以“德行有亏,不堪御史风宪之任”为由,将其贬谪至岭南一个偏僻小县担任县丞。离京那日,天蒙蒙亮,一辆简陋的马车悄无声息地驶出城门,无人相送,只有寒风卷起几片枯叶,徒增凄凉。
此事余波未平,户部清吏司一位李姓郎中的遭遇更令人心惊。李郎中主管部分漕运账目,为人谨慎,虽未明确站队,但其顶头上司是四皇子提拔的人,他经手核销的几笔款项也曾无意中驳回过太子门下某些人的不合理报销。那日他如常下值归家,途经一段不算陡峭的官道,坐骑却突然“意外”受惊,将他甩下马背,沉重的马蹄更是险险踏过他的胸腹。虽经救治保住了性命,但肋骨断裂,内腑受创,没有半年光景恐怕难以起身。事后查验,那匹马口吐白沫,症状蹊跷,马厩的小吏支支吾吾,最终也只以“马匹突发恶疾”草草结案。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意外”太过巧合,太过精准。
更下层的震荡则更为普遍。几位在各部院担任主事、笔帖式等职务的低阶官员,或因年末考评时被刻意刁难,得了“下等”,或因某些无关紧要的公文往来中被指摘“格式不合”、“用语不谨”,甚至因同僚宴饮时一句无心之语被曲解举报,相继被免职、调任至闲散衙门。这些官员职位不高,却是维系衙门日常运转的基石,其中不乏能力出众、被四皇子一系官员看好、有意栽培的苗子。他们的离去,如同蚁穴被逐个摧毁,虽不显眼,却在悄然削弱着四皇子一派在具体事务上的掌控力和未来潜力。
这些事件,单独看来,或许可以归咎于官场常态,人事倾轧古已有之。但当它们密集发生,且受害者皆与四皇子萧景琰有着或明或暗的关联时,其指向性便再明显不过了。这绝非偶然,而是一场系统性的、有针对性的清洗。太子党羽正在利用其盘根错节的势力,挥舞着权力的钝刀,稳、准、狠地剔除着对手阵营中的中坚与后备力量。
朝堂之上,往日尚能维持表面客套的平衡被彻底打破。弹劾的奏章雪片般飞向御案,双方阵营的官员在廷议时唇枪舌剑,攻讦之辞愈发尖锐露骨,往往为一个微不足道的议题也能争得面红耳赤,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火药味。高踞龙椅的皇帝大多时候只是沉默地听着,深邃的目光扫过争执的臣子,看不出喜怒,但那股无形的威压却让每个人都感到窒息。
京城各部衙门的氛围也随之变得诡异。官员们行走匆匆,交谈时声音压低,眼神闪烁,生怕一言不慎便惹祸上身。昔日还有些往来应酬的不同派系官员,此刻也刻意保持了距离。人人自危,各自在心里盘算着站队,或寻求自保之道。连市井街巷间,也隐约流传起关于朝局不稳、两位皇子即将撕破脸皮的小道消息,虽不敢明言,但那窃窃私语中的紧张感,却如同逐渐弥漫的雾气,笼罩了整个帝都。
陈远身处刑部,感受尤为深刻。他新晋升迁,又深得四皇子倚重,自然被归为四皇子一党的核心人物。往日那些带着试探前来结交的官员,如今见了他,笑容变得勉强,招呼也变得仓促,甚至有人远远看见便绕道而行。他所在的刑部衙门,也接连有几位与他合作尚可、背景相对中立的官员被调离关键岗位。
“大人,风向不对啊。”赵虎面色凝重地向陈远汇报着市井间收集到的零碎信息,以及他观察到的官员异常动向,“太子那边,这是要动手清场了。咱们……怕是也在他们的名单上。”
陈远站在书房窗前,望着庭院中那几株在寒风中摇曳的枯树,沉默不语。山雨欲来风满楼。这接连不断的事件,不过是风暴降临前卷起的尘埃和零星的雨点。他清晰地感觉到,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收紧,一场更猛烈、更直接、或许更残酷的风暴,正在这看似平静的皇城上空,加速酝酿着。而他,以及他所珍视的一切,都已无可回避地立于这风暴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