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临时设在雍州府衙后院一间僻静空房内的检验室,陈远反手合上沉重的木门,将外界的喧嚣与猜疑隔绝在外。房间久未使用,空气中还残留着尘土与霉变混合的气息,与他从古墓带回的样本味道诡异地相似。他推开一扇高窗,冬日惨淡的天光斜斜照入,在布满划痕的桌案上投下一方清冷的光斑。
油灯被点亮,豆大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将他伏案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地投在斑驳的墙壁上,仿佛另一个焦灼的灵魂正在无声呐喊。桌案上,从京城带来的各式器皿、药剂与简易工具被井然有序地摆放开,与这间陈旧屋舍格格不入,它们代表着一种与这个时代迥异的思维方式,是照亮迷雾的微弱火种。
他首先处理那些从古墓带回的宝贵样本。动作轻柔而精准,将从那些特殊孔洞附近小心刮取的灰尘颗粒,置于盛满清澈山泉水的白瓷碗中。水面微漾,较重的砂石缓缓下沉,而一些极其细微的颗粒则悬浮或缓慢漂浮。他用自制的、尖端极细的竹签蘸取表层液体,转移到准备好的洁净玻片上。每一步都全神贯注,心无旁骛,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微观的天地。
然后,他请出了那件至关重要的工具——一架由京城能工巧匠根据他匪夷所思的描述反复打磨、又经苏清月以其对光学的精妙理解帮忙优化镜片的简易显微镜。黄铜的镜身在灯下泛着幽暗的光泽。他深吸一口气,调整着呼吸,如同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将玻片置于载物台上,俯下身,眼睛凑近那小小的目镜。
视野内先是模糊一片,随着他手指极其缓慢地调节旋钮,世界的微观面貌逐渐清晰。常见的尘埃颗粒如同不规则的山峦,而在这些“山峦”之间,他看到了——一些形态颇为特殊的微小存在。它们呈现出不规则的多角形,有些边缘甚至带着细微的、近乎狰狞的棘刺状突起,与他在这个时代见过的任何常见霉菌孢子都迥然不同,散发着一种不祥的、近乎侵略性的美感。他的心跳悄然加速,就是这些东西,配合那无形的杀手,制造了地底的惨剧吗?
与此同时,另一张桌案上,雍州地域图与古墓的简易结构图被铺开,炭笔、直尺、量角器散落一旁。陈远时而凝视地图上标注的风向玫瑰图,时而在墓道结构图上勾勒计算。炭笔划过草纸,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他的眉头时而紧锁,时而稍展,脑中构建的物理模型与流体力学公式正与这个古老墓穴的现实结构激烈碰撞、磨合。一种抽丝剥茧、即将触碰到真相的预感,混合着对未知力量的敬畏,在他心中交织。
时间在寂静中悄然流逝,窗外的天色愈发昏暗。终于,他猛地放下炭笔,身体向后微微一靠,闭上眼,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那双眸子深处已扫尽了疲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穿透迷雾的清明与笃定,如同利剑出鞘般锐利。
“我想,我可能知道原因了。”陈远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在安静的检验室内清晰地回荡,瞬间吸引了始终守在一旁、屏息凝神的雷焕和赵虎。两人立刻围拢过来,雷焕的脸上是军人特有的审慎与探究,赵虎则更多是混迹江湖养成的、对奇闻异事的好奇与对陈远无条件的信任。
“是次声波,和致幻真菌的结合。”陈远用尽可能通俗的语言解释道,同时拿起炭笔,在结构图上那些孔洞位置重重圈点,“你们可以把这座古墓,想象成一个巨大的、无声的乐器。当特定方向的风,比如冬季的西北风,以足够的力量穿过这些结构精巧的孔洞时,就会激发产生一种人耳听不见的低频声波——我们称之为次声。”
他看到雷焕眉头紧锁,赵虎眼神困惑,便换了个说法:“就像用力敲击一面大鼓,我们听到‘咚’的一声,那是我们能听见的声音。但同时,还有一种我们听不见的震动也在传递,这种震动如果足够强,就能让远处的窗纸也跟着抖动。古墓产生的就是这种我们听不见,但身体却能感受到的剧烈‘震动’,它恰好能与我们的内脏,尤其是脆弱的心脏,产生可怕的共鸣。”
他顿了顿,让这个惊人的概念稍微沉淀,然后指向显微镜:“而墓穴中滋生的这些特殊霉菌,它们的孢子极其微小轻巧,会被气流轻易地从孔洞中带出,弥漫在盗墓者呼吸的空气里。在黑暗、封闭、精神本就高度紧张的环境下,吸入这些孢子,会让他们产生强烈的幻觉,看到内心最恐惧的事物。”
最后,他将两者联系起来,语气沉重:“试想一下,一个人在幻觉中看到妖魔鬼怪索命,亡魂缠身,惊骇欲绝之时,身体内部同时被那种五形的‘死亡之音’疯狂冲击,五脏六腑都在共振颤抖,心脏如何能承受得住?内外交攻,惊惧交加,这便是‘诅咒’的真相——非是鬼神之力,实乃自然之威与人心脆弱交织成的死亡陷阱。”
雷焕倒吸一口凉气,坚毅的脸上首次出现了难以置信的震动。赵虎则瞪大了眼睛,喃喃道:“我的个老天爷……看不见的声音,闻不到的毒粉……这……这比什么妖法诅咒都他妈吓人啊!” 恐惧源于未知,而当未知被冰冷的道理剖开时,带来的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战栗。
陈远看着他们的反应,知道科学的解释已然叩开了这扇迷信之门。然而,他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如何让更多的人相信并理解这超越他们认知的真相,将是接下来的又一重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