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温暖如春,上好的银霜炭在雕花铜盆里静静燃烧,散发出融融暖意。一缕清雅的龙涎香从紫铜熏炉中袅袅升起,在静谧的空气中盘旋出婉转的烟迹。窗外,北风呼啸着掠过庭院,偶尔卷起枯枝上的残雪,扑打在窗纸上,发出细碎而执拗的声响,愈发衬得室内一片死寂。
萧景琰的话语,如同一声惊雷,在这看似祥和的暖阁中炸响。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冰碴,狠狠砸在陈远的心上。他端坐在紫檀木圈椅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微凉的青瓷茶盏壁,那温热的触感竟无法驱散骤然从心底蔓延开的寒意。权力斗争的阴暗与残酷,赤裸裸地摊开在他面前,远比他验看过的任何一具尸体、勘测过的任何一处凶案现场,都更令人窒息。这不再是隔岸观火的卷宗记录,而是汹涌的、足以将他和他身边所有人吞噬的惊涛骇浪。
萧景琰并未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不见底的寒潭,清晰地映照出跳跃的烛光,也映照出陈远此刻脸上细微的震动。他在等待,等待这个屡次创造奇迹的年轻提刑官,在得知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何等庞然大物后,最终的选择。
“现在,你该明白,你真正面对的是什么了吗?”萧景琰的声音低沉,打破沉寂,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重量,“是执掌东宫、名分早定的储君,是盘根错节、势力遍布朝野的庞大集团,甚至可能……是通敌叛国的弥天大罪。”他微微前倾身体,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陈远的所有伪装,直抵灵魂深处,“后悔吗?后悔当初在死牢接下本王递出的橄榄枝?后悔卷入这场注定凶险万分的旋涡?”
陈远缓缓抬起头。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轮廓,那双总是清澈冷静的眼眸深处,此刻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得知真相后的震惊,有对前路艰险的凛然,但更多的,是一种经过挣扎淬炼后,愈发纯粹坚定的光芒。他轻轻放下茶盏,瓷器与木桌接触发出清脆的微响。
“殿下,”他的声音起初有些干涩,但迅速变得平稳、清晰,在这温暖而压抑的空间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臣当初在死牢之中,蒙殿下搭救,得以重见天日。选择踏入刑狱之道,便只愿凭手中所学,追寻案件本源,维护律法尊严。臣之心,始终忠于真相,忠于公道,无意,也从不屑于卷入这般党同伐异、你死我活的政争。此为臣之初心,至今未改,纵万死不易。”
他停顿了片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带着檀香和炭火气息的空气仿佛给了他力量。他挺直了原本因沉思而微躬的脊梁,肩背绷紧如拉满的弓弦,目光毫不避让地迎上萧景琰审视的视线。
“然而,”他的语气陡然转为铿锵,每一个字都像是铁锤砸在砧板上,迸发出火星,“太子若果真为一己之私欲,为那至高无上的权位,便不惜与凶残暴虐的玄狼异族勾结,祸乱我大晟边防,视边关将士的性命如草芥,视家国山河的安危为赌注!此举,与通敌叛国、引狼入室之国贼,又有何异?!此已非简单的朝堂党争,乃是动摇国本、祸及苍生之滔天大罪!”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在寂静的书房里激荡回响。窗外的风声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更加凄厉,像是在应和着他话语中的凛然正气。
“若他日,证据确凿,铁证如山,”陈远的目光灼灼,仿佛有火焰在其中燃烧,“臣,身为大晟之官,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身着这身官袍,便绝不会因畏惧权贵淫威而装聋作哑,绝不会因贪恋性命安危而退缩半步!纵前方是刀山火海,万丈深渊,臣,亦必秉持本心,与之周旋到底!此非为殿下私利,实为……这朗朗乾坤,昭昭天道!”
话音落下,书房内一片寂静,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以及窗外愈发狂野的风啸。
萧景琰凝视着眼前这个神色决绝的年轻人,胸膛微微起伏,眼中最初的那丝审视与探究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难以掩饰的激赏、动容,以及一丝如释重负的复杂情绪。他霍然起身,绕过书案,走到陈远面前,重重一拍他的肩膀,那力道之大,显示出他内心澎湃的心潮。
“好!说得好!好一个‘朗朗乾坤,昭昭天道’!”萧景琰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眼中光芒大盛,“本王果然没有看错人!顾云,有你相助,实乃本王之幸,亦是我大晟朝廷之幸!这浑浊朝堂,终究还有不肯随波逐流、秉心持正之士!”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窗外的北风仿佛积蓄到了极致,发出一声尖锐的呜咽,疯狂地撞击着窗棂,整个书房都似乎随之轻轻一震。那呼啸的风声,不再仅仅是寒冬的肆虐,更像是一曲悲壮而苍凉的战歌前奏,预示着更加猛烈、更加残酷的政治风暴,已迫在眉睫,无可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