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芯猛地爆了个灯花,昏黄的光晕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将陈远从羊皮纸带来的震惊中骤然拉回现实。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那张泛黄的羊皮纸,粗糙的触感仿佛带着某种不祥的寒意,丝丝缕缕地渗入指尖。
他深吸了一口冬夜清冷的空气,试图压下胸腔里那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的清醒。不能乱,绝对不能乱。他将羊皮纸小心翼翼地抚平,就着跳跃的烛光,再次审视那个简化的符号。线条虽然粗糙,但其核心的漩涡状结构,与轮回之眼同出一源,这一点毋庸置疑。这绝不是巧合。
必须查清来源,但又不能打草惊蛇。他将羊皮纸仔细折叠,藏入贴身内袋最隐秘的夹层之中,那粗糙的质感紧贴着肌肤,仿佛一个无声的警钟,时刻提醒着他危险的临近与真相的扑朔迷离。
这一夜,陈远睡得极不安稳。梦中光怪陆离,破碎的镜片、扭曲的符号、净海癫狂的笑容、还有北方草原上狼群幽绿的瞳孔交织在一起,最后定格在那张带着狼头刺青的、模糊不清的脸上。
次日,天色依旧阴沉得像一块吸饱了水的脏棉絮,连日未化的积雪覆盖着庭院的枯草,反射着惨白的光。陈远早早起身,用冰冷的井水洗了把脸,强迫自己振作精神。他以核实遗产细节、厘清首饰盒真正价值为名,再次传唤了富商次子到官署问话。
书房里,炭盆烧得并不旺,寒意依旧从门窗的缝隙里丝丝渗透进来。陈远坐在书案后,面前摊开着遗产案的卷宗,语气平和,甚至带着几分例行公事的慵懒,仿佛只是随口一问。然而,他那双深邃的眼眸却锐利如鹰隼,不动声色地锁定了次子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捕捉着他话语中任何可能的闪烁其词。
富商次子显然还未从家产争夺的激动情绪中完全平复,面对这位名声在外的顾青天,更是带着几分敬畏与讨好。他并未起疑,絮絮叨叨地诉说着母亲生前如何珍爱这个首饰盒,又如何偏心于他,说到动情处,甚至眼圈微红。
……说起来,这盒子还是家母的嫁妆,听说是外祖家传下来的老物件了。次子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外祖家本是安远伯府,可惜啊,早就败落了,如今……唉,只剩下一个叫周炳的远亲,住在南城那些个见不得光的地方,嗜赌如命,把祖上那点家底都快败光了……
安远伯府……周炳……陈远在心中默念着这两个名字,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微微颔首,表示了解。南城何处?本官或许需寻他问些旧事,核实此盒来历,以免将来再有纷争。
次子不疑有他,连忙将周炳大概的住址说了出来,言语间对这位破落亲戚颇为鄙夷。
得到了关键信息,陈远便不再多问,温言安抚了几句,便让次子离开了。
看着次子消失在院门外的背影,陈远脸上的温和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凝重的冰霜。安远伯府,一个没落的勋贵,竟然也与此事有所牵连?这潭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
等待总是显得格外漫长。好不容易熬到夜幕再次降临,天地间仿佛被一块巨大的黑绒布笼罩,只有积雪映衬出一点点惨淡的微光。寒气比昨日更重,呵气成霜。
陈远与赵虎没有乘坐马车,而是选择了步行,两人皆穿着深色的棉袍,踏着皑皑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南城那片鱼龙混杂的区域走去。靴子踩在积雪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寒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刺骨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卷着细碎的雪沫,无情地钻进破败巷弄的每一个缝隙,吹打着斑驳脱落的墙皮,发出呜咽般的怪异声响,仿佛无数冤魂在暗中哭泣。
根据次子提供的模糊地址,他们七拐八绕,终于在一片低矮、拥挤、散发着污秽气味的建筑群中,找到了周炳的住处。那甚至不能称之为一座房子,更像是一个用烂木头和泥巴胡乱搭起来的窝棚,门板歪斜,裂缝处塞着破布,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将其吹垮。
赵虎上前,没有敲门,而是直接用力一推。
吱呀——哐!
那扇破败的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猛地向内撞在土墙上,震落下簌簌的灰尘。一股更加浓烈、令人作呕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是长期不洗澡的体臭、霉烂食物的馊味、劣质烧酒的刺鼻酒精以及穷困潦倒所特有的、绝望的酸腐气息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几乎能让人窒息。
窝棚内狭小、阴暗、冰冷,几乎没有任何像样的家具。角落里铺着一堆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稻草,上面蜷缩着一个人影。借着从破门透进来的、雪地反射的微弱光亮,陈远看清了那人的模样——正是周炳。他裹着一件露出棉絮的破旧棉袄,头发纠结油腻,面容枯槁,双眼浑浊无神,正就着一碟黑乎乎的、似乎是咸菜疙瘩的东西,小口啜饮着粗陶碗里浑浊不堪的劣质烧酒。他的手指因为寒冷和可能的疾病而微微颤抖着。
突如其来的动静让周炳吓得浑身一哆嗦,手一抖,那只粗陶酒碗一声摔在冰冷的地面上,瞬间碎裂开来,浑浊刺鼻的酒液溅得到处都是,也浸湿了他那双破烂不堪、露出脚趾的棉鞋。
官……官爷……周炳如同惊弓之鸟,甚至没看清来人的模样,就连滚带爬地从草堆上翻下来,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不住地磕头,额头触碰地面,发出的沉闷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小的……小的没犯事啊!
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剧烈颤抖,带着哭腔,语无伦次。
陈远没有立刻叫他起来,目光如炬,缓缓扫过这个家徒四壁、散发着绝望气息的窝棚,最后才落在地上抖成一团的周炳身上。他刻意让声音带上了一丝官威,在寒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冰冷,与周炳的慌乱形成鲜明对比:周炳,抬起头来。
周炳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浑浊的双眼充满了血丝,恐惧地看着陈远和如同铁塔般矗立在门口、 blocking 了大半光线的赵虎。
本官问你,那个首饰盒夹层里的羊皮纸,究竟是怎么回事?陈远直接切入主题,不给对方任何思考的余地,你最好从实招来,若有半句虚言……他没有把话说完,但那股无形的压力已经让周炳几乎瘫软。
大人明鉴!大人明鉴啊!周炳涕泪交加,混着脸上的污垢,显得格外狼狈,那……那羊皮纸真是祖上传下来的玩意儿!小人之前也不知道藏在盒子里啊!是小人……是小人前些日子想变卖祖产,翻找东西时,不小心弄破了内衬才发现的!小人可以对天发誓!
你仔细说,那羊皮纸,除了你,还有谁知道?近来可有人特意问起过这类东西?陈远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紧锁住周炳,捕捉着他脸上最细微的变化。
周炳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忙交代,眼神却不由自主地躲闪起来:有……有!前……前些日子,有个外地来的客商,不知从哪儿听说小人家祖上有点东西,专门找上门来,说要收这类带着古怪记号的老物件,出了……出了很高的价钱……小人一时鬼迷心窍,就……就卖了几件,但那羊皮纸,小人觉得邪性,没敢一起卖……
客商?什么模样?陈远追问,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
就……普普通通,扔人堆里找不着那种。周炳努力回忆着,皱紧了眉头,似乎在挖掘一段并不愉快的记忆,话不多,但眼神……挺凶的,冷冰冰的,看得人心里发毛,不像……不像寻常生意人……他顿了顿,似乎在挣扎着什么,然后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丝后怕:哦对了!大人!他……他弯腰捡钱的时候,小人好像看到他右边耳朵后面,有个……有个青黑色的印记,像是个狼头!张着嘴,很是吓人!
狼头刺青!
陈远与侍立一旁的赵虎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震惊与一种果然如此的凛然寒意。玄狼族的影子,竟然在这里,以这样一种方式,再次清晰地浮现出来!他们不仅在背后支持净海,自身也在主动地、不择手段地搜集一切与符号、与轮回镜相关的线索!这张隐藏在暗处的网,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庞大、还要缜密!
陈远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对周炳又详细盘问了那的身高、口音、具体交易时间等细节,直到确认再也问不出什么新的信息,才沉声道:今日之事,不得对任何人提起,否则,后果自负。明白吗?
明白!明白!小人明白!多谢大人!多谢大人不罪之恩!周炳如蒙大赦,磕头如捣蒜。
陈远不再看他,与赵虎转身走出了这个令人窒息的窝棚。门外,寒风依旧凛冽,但两人心中的寒意,却远比这冬夜更甚。线索,终于又连接上了,但前方等待他们的,却是更加深不见底的黑暗与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