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陈情的那场风波,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虽激起层层涟漪,但终究在皇权的无声干预下,逐渐归于平静。陈远以“格物致知”为盾,巧妙化解了“妖法诡行”的攻讦,其名虽未得显赫褒扬,却也在朝野间留下了“善察诡异”的深刻印记。
四皇子萧景琰深谙趁热打铁之理。风波甫定,他便在一次气氛微妙的常朝之上,再次出列为陈远陈情。此次,他不再满足于仅仅平息非议,而是意图为陈远争取更实在的权柄与名分。
“父皇,”萧景琰手持玉笏,声音清朗,于肃静的朝堂中回荡,“顾云于柳明一案,确显奇才,其格物验伤之法,虽略显殊异,然结果昭然,冤屈得雪,真凶伏法。此乃不争之功。儿臣以为,当使其官复原职,重归提刑司八品照磨之位,既可安其心,示朝廷公允,亦可令其才学得展,更效忠于王事。如此,方显我朝赏罚分明,求贤若渴。”
他言辞恳切,将陈远的个人前途与朝廷的用人导向巧妙捆绑,意图将此事坐实。
然而,权力的角力场从未有过片刻安宁。萧景琰话音未落,吏部侍郎王允之——一位面容清癯,眼神却透着精明的中年官员,便已迈步出班。他是太子一系的干将,向来与萧景琰不甚和睦。
“陛下,四殿下爱才之心,拳拳可见,臣等亦感佩于心。”王允之先是一揖,语气恭敬,旋即话锋一转,“然,赏功罚过,需依朝廷法度,考量周全。顾云虽有柳明一案微功,然其本身,‘渎职枉法’之旧案尚未经三司会审,彻底厘清。戴罪之身,骤复原职,恐与律例不合,易引人非议,谓朝廷赏罚失据。”
他稍作停顿,目光扫过御座之下的众臣,继续道:“且,顾云行事,风格殊异,迥异于常。提刑司乃朝廷法纪重地,人员众多,关系繁复。若令其骤然回归,恐其独特之行,引致同僚不适,滋生内部龃龉,反不利于衙署安稳,有碍公务推行。依臣愚见,不若令其仍在‘察疑院’效力,此院本为处置特异案件而设,正合其才。待其自身旧案水落石出,清白得证,再论升迁擢拔,方为稳妥之道,亦堵天下悠悠众口。”
王允之这番话,可谓滴水不漏。表面上是秉持公心,维护法度与稳定,实则字字机锋。他牢牢抓住陈远“旧案未雪”这一污点,将其定为“戴罪之身”,从根本上否定其立刻复职的合法性。同时,以“风格殊异”、“引致不适”为由,暗示陈远是个破坏规则的“异类”,将其排斥在主流官僚体系之外,孤立于“察疑院”这一清冷衙门。这既是拖延,也是限制,要将陈远这柄可能伤及己方的利刃,牢牢封存在鞘中。
萧景琰面色不变,眼底却掠过一丝寒意。他深知这是太子一系的惯用伎俩,以“稳妥”、“法度”为名,行打压异己、维护现状之实。
“王侍郎所言,看似有理,实则未免因噎废食。”萧景琰声音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锐气,“顾云旧案,疑点重重,正因其身处嫌疑,才更需赋予其职权,以便深入查证,自证清白,此乃常理。若因其有嫌疑,便永锢其身,岂非令含冤者永无昭雪之日?至于提刑司内部……”
他冷哼一声,目光如电,扫过几位面露赞同之色的官员,“若因循守旧,固步自封,对新知异才一味排斥,而非思量如何兼收并蓄,取其精华为我所用,那我大晟刑狱之道,何谈革新?何谈进步?莫非真要等到冤狱迭起,民怨沸腾,才追悔莫及吗?”
朝堂之上,一时静默。支持太子的官员面露不忿,却一时难以找到更佳理由反驳。支持萧景琰者,则觉其言之有理,暗暗点头。双方目光在空中交锋,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
端坐于龙椅之上的皇帝,始终半阖着眼,似在养神,又似在倾听。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紫檀木扶手,发出几不可闻的笃笃声,无人能窥探这位九五之尊此刻心中真正的权衡。
陈远虽身处偏僻的察疑院,但韩青早已将朝堂上的这场争论,一字不落地转述于他。
听完韩青的禀报,陈远只是淡淡一笑,走到窗边,望着院中那棵在秋风中略显萧瑟的老槐树。
“官复原职?”他低声自语,嘴角那抹嘲讽的弧度愈发清晰。他岂会在意那个区区八品照磨的虚名?那不过是权力阶梯上最微不足道的一级。他在意的,是能够名正言顺调动资源、不受掣肘进行调查的自主之权,是能够撕开笼罩在“顾云”旧案和那些神秘符号之上的重重迷雾的力量。
太子一系的阻挠,早在他意料之中。他们畏惧的,不仅仅是他陈远这个人,更是他所代表的,那种不循常理、只问真相的思维方式和实践能力。这种力量,足以撼动他们赖以生存的、盘根错节的旧有秩序和利益网络。将他困在察疑院,如同将猛虎囚于浅笼,虽保一时安稳,却也埋下了更大的隐患。
“想用这‘冷衙门’困住我?”陈远眼神微眯,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只怕这笼子,未必关得住我这只想掀翻棋盘的手。”
他需要破局,需要一个更明确、更具分量的身份,一个能让他在接下来的风浪中,不仅能够自保,更能主动出击的支点。朝堂上的这场争论,只是风暴的前奏,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而他,必须为自己争取到足够的筹码,才能在这盘棋局中,下出决定胜负的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