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的那句话,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陈远心中漾开了圈圈涟漪。他重新审视着这个看似油尽灯枯的老人。破烂的囚服掩不住他挺直的脊背,浑浊的双眼里偶尔闪过的精光,显示出他思维的清晰。他称呼自己“小友”,语气平淡,却自然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疏离感。
“前辈慧眼。”陈远斟酌着词句,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是微微躬身,“晚辈遭奸人构陷,蒙此不白之冤,心中确实难平。”
老者沉默了片刻,缓缓道:“这诏狱之中,十个人里有九个会喊冤。但能像你这般,身处绝境尚能冷静施为,以医术自保,并切中要害说服狱吏的,老夫还是头一回见。”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顾云……提刑司那个年轻人?你的案子,老夫偶有耳闻。证据链看似完整无瑕,像是被人精心编织过。太快,太顺了。”
陈远的心脏猛地一跳。这是他第一次从旁人口中听到对自己(或者说对顾云)案件的客观评价。“前辈知道内情?”
“内情?”老者嘴角扯出一丝近乎嘲讽的弧度,“在这地方,真相往往是最不值钱的东西。有时候,上面需要的不是一个真相,而是一个‘合情合理’的结果。你,或许就是那个被选中的‘结果’。”
他的话如同冰水,浇灭了陈远刚刚升起的一丝希望,但也让他更加清醒。这不是简单的法律案件,而是政治博弈的牺牲品?
“请前辈指点迷津!”陈远的态度愈发恭敬。
“指点谈不上。”老者闭上眼,似在养神,“老夫自身难保,不过是一介待死的朽木。只是看你尚有几分急智,不忍你糊里糊涂做了刀下鬼。记住,在这牢里,乃至以后的官场,若想活下去,光有能力和正气是不够的。要懂得审时度势,要明白哪些人能惹,哪些人不能惹,更要知道,什么时候该亮出你的爪牙,什么时候该藏起你的锋芒。”
这是赤裸裸的生存哲学。来自一个显然经历过宦海沉浮的老人。
接下来的半天,陈远一边留意着老者的身体状况,一边消化着这些话。狱吏因为他“有效”地控制住了可能引发瘟疫的风险,对他的态度缓和了不少。送来的食物虽然依旧粗劣,但至少是新鲜的了,水量也充足了一些。
陈远利用这来之不易的“资源”,开始实施他下一步的计划。
他再次向狱吏请求更多的草纸。理由是,需要记录老者的病情变化,以及……梳理自身案件的疑点,或许能想起什么对上面大人有用的线索。
这个理由很巧妙。记录病情,显示了他的负责和“有用”;梳理案件,则暗示他可能还有“剩余价值”。狱吏犹豫了一下,大概是觉得几张破纸无关紧要,便又给了他一些。
陈远如获至宝。
他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写申冤状,而是开始进行一项极其细致、系统的工作——为隔壁的老者,制作一份完整的、现代法医学意义上的《体表损伤检验记录》。
他利用送饭、换药等一切可能的机会,近距离观察老者。他注意到老者脱下破烂外衣时,露出的前胸、后背、双臂,布满了大量陈旧性的损伤。
他凭借专业眼光,仔细分辨这些损伤的形态、颜色、分布。
· 损伤形态:大多是宽约一寸二分的条形挫伤,边缘相对清晰,皮下出血已经吸收,呈现出青黄色到黄褐色的消退期表现。这符合竹板或类似扁平钝器反复击打的特征。
· 分布规律:损伤主要集中在背部、臀部、大腿后侧等肌肉丰厚的部位,避开了肾脏区、后心等要害。施刑者手法“专业”,意在制造极大痛苦而非立即致命。
· 特殊损伤:老者左肩关节存在明显的陈旧性脱臼后愈合不佳的畸形,活动受限。这很可能是在刑讯或关押过程中遭受暴力拉扯所致。
· 推断:根据损伤的分布和形态,陈远在脑海中勾勒出施刑者的画像——惯用右手,力道狠辣且控制精准,深谙刑讯之道,懂得如何最大化痛苦同时避免留下致命伤。所用刑具很可能就是衙门常见的竹板或水火棍。
他在草纸上,用尽可能精准的文字描述了这些发现,并附上了简单的示意图,标注了主要损伤的位置和形态。他没有使用任何现代术语,而是用“条形青黄痕”、“骨节错位旧伤”等古代可能理解的词语代替。
这份记录,远非古代仵作那种模糊的“遍体鳞伤”或“刑伤无数”可以比拟。它客观、详尽、充满了专业的推断,像一份无声的控诉,也像一份展示自身价值的投名状。
他不知道这份记录最终会落到谁的手里,但他必须赌一把。赌这个时代,还有愿意关注“细节”和“能力”的人。
他将记录仔细叠好,在狱吏下次巡查时,郑重地递了出去:“大人,这是晚生记录的冯老病情与旧伤情况,或对查清某些事情有所助益。烦请转交……能管事的人。”
狱吏瞥了他一眼,似乎觉得他多此一举,但还是随手接了过去,塞进了怀里。
通道重归寂静。老者依旧闭目养神,仿佛对这一切毫不知情。
陈远靠坐在墙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的跳动声。种子已经播下,现在,他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那渺茫的、不知是否会来的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