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恩寺坐落于城南幽静之处,远离市井喧嚣。时值深秋,寺外几株百年银杏已是满树金黄,秋风拂过,落叶如蝶,在青石板铺就的路径上铺就一层松软的地毯。参天古柏苍劲挺拔,墨绿的针叶与金黄的银杏交织出一片静谧深邃的图景,将朱红的寺墙与黛色的殿瓦掩映其中,只露出飞檐翘角,在午后偏斜的日光下,流转着庄重而温润的光泽。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火气息,混合着草木与泥土的清新。悠扬的晨钟暮鼓之声早已歇下,但那份经由岁月沉淀的宁静,却仿佛有形质般弥漫在寺院的每一个角落,足以涤荡来客心头纷扰的尘埃。偶尔有身着灰色僧袍的僧人悄无声息地走过,步履从容,神态安详,与这环境融为一体。
陈远与赵虎换上了质料普通、略显宽大的文士长衫,刻意收敛了周身的气场,混在三三两两的香客中,步入了宝相庄严的山门。赵虎虽努力做出斯文模样,但那虎背熊腰的体魄和眉宇间残留的草莽之气,仍与周遭环境有些格格不入,他有些不自在地扯了扯衣襟,低声道:“大人,这地方,让人浑身不得劲。”
陈远目光平静地扫过庭院,低语回应:“静心,观察。”
大雄宝殿内,光线略显幽暗,唯有长明灯与供奉的烛火跳跃不定,映照着佛像慈悲垂眸的金身。浓郁的檀香袅袅升起,在殿柱梁栋间缠绕不去,吸入肺腑,带着一股宁神的暖意。僧侣们低眉垂目,跪坐于蒲团之上,规律的诵经声低沉而富有韵律,如同无形的涓流,洗涤着人心。
一名知客僧迎上前来,合十施礼,询问来意。陈远拱手还礼,言辞恳切,自称是慕名而来的外地学子,久闻净海法师佛法精深,特来请教迷津。知客僧见二人衣着虽不华贵,但气度不凡(尤其是陈远那份沉静),不敢怠慢,引着他们穿过几重院落,来到一处更为幽静的禅房外。
禅房前的庭院植有几丛修竹,秋风过处,飒飒作响,更添清幽。房门虚掩,知客僧轻叩门扉,内里传来一道温和沉稳的声音:“请进。”
推门而入,禅房内陈设简朴,一桌一榻,几个蒲团,墙上挂着一幅笔意空灵的“禅”字。净海法师正盘坐于主位的蒲团上,见客至,缓缓起身相迎。他约莫五十余岁年纪,面容饱满,肤色红润,不见多少皱纹,一双眼睛尤其引人注目,澄澈如秋日潭水,温和中透着洞察世事的清明。他身披一袭浆洗得十分洁净的赭黄色袈裟,手持一串油光乌亮、显然时常摩挲的菩提念珠,行动间自带一股令人心静的韵律。
“二位施主光临寒寺,不知所为何事?”净海法师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陈远再次躬身施礼,姿态放得极低,将自己伪装成一个对佛法有兴趣但心存困惑的读书人,提出了几个关于“因果”、“轮回”以及“修行与济世”的问题。他的问题看似寻常,实则经过斟酌,既能引出话题,又不至于显得过于刻意。
净海法师微微一笑,请二人落座于对面的蒲团上。他并未立即回答,而是先不疾不徐地烹茶斟水,动作优雅自然。随后,他才针对陈远的问题,引经据典,娓娓道来。从《金刚经》的“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到《法华经》的譬喻,再到祖师语录中的公案,他信手拈来,阐释得深入浅出,逻辑严密,且总能回归到引导人心向善、寻求内心安宁的宗旨上。他的话语如同甘泉,潺潺流入心田,令人不自觉便沉浸其中,若非陈远心怀戒备,几乎也要被这份慈悲与智慧所折服。
陈远面上保持着恭敬与受教的神情,不时点头,提出一两个追问,显得十分投入。然而,他的目光却如同最精细的尺子,不着痕迹地丈量着净海的一举一动,从眉宇的细微变化到指尖捻动念珠的节奏,都不放过。对方行动间看似与常人无异,步伐沉稳,气息均匀。
交谈持续了近半个时辰,气氛融洽。净海法师言谈恳切,目光清澈,毫无闪烁游离之态。期间,他注意到佛龛前一座铜制长明灯内的灯油似乎浅了些,便自然地起身,欲去添注。
就在他起身,右腿率先承重,身体微微前倾,准备迈向佛龛的那一个瞬间——陈远的心跳仿佛漏了一拍!他清晰地捕捉到,净海法师的右腿膝关节处,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短暂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凝滞与僵硬!那并非年迈导致的迟缓,而更像是一种潜意识的、源于某种旧患或隐疾的谨慎控制,使得那个本应流畅无比的动作,产生了一个微不可察的顿挫。
这个细微到极点的破绽,如同平静湖面下骤然闪过的一丝暗流,又如同夜空中一闪而逝、难以捕捉的流星,瞬间即逝,了无痕迹。净海法师随即恢复了正常的步态,走到佛龛前,熟练地添注灯油,整个过程依旧显得从容不迫。
然而,那一闪而过的凝滞,却像一枚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入了陈远心中那早已绷紧的弦。若非他早有心理准备,若非他身为法医,对人体结构与运动模式有着超越常人的敏锐观察力,绝对会将其归为错觉而忽略过去。但此刻,这细微的异常,与他之前根据现场足迹推断出的“凶手右足微跛”的特征,隐隐地重合了。
警钟,在陈远的心头低沉而清晰地敲响。眼前这位德高望重、谈吐令人如沐春风的高僧,其完美的表象之下,似乎确实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这趟慈恩寺之行,绝非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