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义庄孤零零地矗立在荒草丛生的坡地上,灰墙黑瓦,仿佛一块被遗忘的墓碑。时值午后,天色却阴沉得如同傍晚,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下来,连风都带着一股浸入骨髓的阴冷湿气。
陈远和阿青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厚重木门,一股混合着霉味、尘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败气息扑面而来。义庄内部光线昏暗,只有几缕微光从高处的气窗透入,勉强照亮中央停放着几具盖着白布的尸身,更添几分森然。
孙福的遗体被单独放置在靠墙的一张简陋木板床上,白布覆盖,勾勒出一个人形的轮廓。
“点上药艾。”陈远低声道,声音在空旷的厅堂里显得格外清晰。
阿青连忙从随身的布袋里取出几支提前准备好的、混合了苍术、雄黄的药艾,在角落的香炉里点燃。一股辛辣而略带苦味的烟气袅袅升起,试图驱散那无处不在的死亡气息,但效果甚微。
两人戴上用多层细棉布自制的口罩,虽然无法完全隔绝气味,但总能提供些许心理安慰。陈远又取出两副鱼鳔制成的薄手套,示意阿青也戴上。这是他能在这个时代找到的、最接近无菌操作的保护措施了。
准备妥当,陈远深吸一口气,走上前,伸手缓缓掀开了覆盖在孙福遗体上的白布。
一具已然呈现高度腐败迹象的男性尸体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面部肿胀变形,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污绿色,上面布满了暗红色的腐败血管网,如同某种怪异的纹身。口鼻处有少量的暗红色血性液体渗出,眼球因内部压力而微微凸出。尸体散发出的浓烈恶臭,即使隔着口罩,也顽强地钻入鼻腔,挑战着人的忍耐极限。
阿青的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脸色有些发白,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虽然已非初次见识此等场景,但每一次直面这种生命彻底消逝后留下的狰狞痕迹,依旧会感到本能的不适与敬畏。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陈远的动作上,努力模仿着那份近乎冷酷的专注。
陈远的神情却如同古井深潭,不见丝毫波澜。他的目光锐利而冷静,仿佛面对的并非一具可怖的腐尸,而是一本等待解读的、写满了秘密的书籍。他首先进行的是系统的体表检查。
他凑近尸体,几乎是将脸贴到了那污绿色的皮肤前,一寸一寸地仔细查看。从头顶的发根到脚底的趾缝,不放过任何一寸区域。正如卷宗记录所言,体表确实没有发现明显的锐器创口、钝器打击造成的皮下淤血或颅骨骨折,也没有绳索捆绑留下的约束伤或拖擦痕迹。
他重点检查了颈部,用手指仔细触摸颈椎的形态,观察皮肤有无轻微的索沟或指甲抓痕——这些可能是窒息死亡的迹象。结果依然是否定的。口鼻腔黏膜也未见明显的出血点或损伤。
“记录,”陈远的声音透过口罩,显得有些沉闷,“体表未见明显创伤,颈部无索沟、无扼痕,口鼻腔无异物及损伤,初步排除外力致死及明显窒息征象。”
阿青赶紧拿起炭笔和小本子,刷刷地记录着。
接着,陈远将注意力转向心脏区域。他用手掌按压胸骨,感受其下的情况,又仔细观察心前区的皮肤颜色和状态。依旧没有发现异常。
“体表检查,无法支持‘突发心疾’的判断。”陈远沉吟道。一个健康的壮年男子,因心疾猝死,体表或许无痕,但内部脏器,尤其是心脏本身,往往会有相应的病理改变。仅凭体表,他无法确认,但也无法排除。
随后,是他的习惯性动作——检查双手。他常说,手是人在世间活动最频繁的工具,也是最容易留下痕迹和证据的地方。他小心翼翼地掰开死者已经僵硬、呈半握拳状的手指。
指甲缝里嵌着一些黑灰色的污垢,看起来像是普通的泥垢和皮屑。陈远用银针耐心地一点点剔除、观察。当检查到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指甲内侧,靠近甲床根部的缝隙时,他的动作骤然停顿。
那里的污垢中,混杂着一些极其细微的、闪烁着幽蓝色光泽的颗粒!
这些颗粒数量极少,若非他观察入微,几乎会与普通的污垢混为一谈。但在昏暗的光线下,那一点深邃而诡异的蓝色,却如同暗夜中的鬼火,格外醒目。
陈远屏住呼吸,用那根特制的、极其纤细的银针,小心翼翼地将那些蓝色粉末从指甲缝的深处剔了出来,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易碎的珍宝。他将沾着粉末的银针尖端,递到阿青眼前。
“阿青,你看。”
阿青凑近,瞪大了眼睛,借着气窗透入的微光仔细辨认,脸上露出惊异之色:“大人,这……这是何物?颜色好生奇特!绝不像是寻常的尘土!”
陈远将这点来之不易的微量物证,极其小心地刮到一张随身携带的、质地细密的白纸上。他将白纸凑到光线稍亮的地方,仔细观察。粉末细腻如尘,颜色是一种极为纯正、深邃的宝蓝色,隐隐还带着某种晶体的闪光,绝非自然界中常见的矿物或植物颜料所能比拟。
“此物绝非寻常。”陈远眉头紧锁,心中疑云顿生。一个家境清贫的京兆府小吏,指甲缝里怎会出现如此奇特且看似珍贵的蓝色粉末?这粉末从何而来?与他的死是否有关?
他仔细地将这张白纸折叠好,放入一个特制的小皮囊中,贴身收藏。这是目前唯一打破“意外”定论的实物线索。
由于条件和礼法的限制,陈远无法进行更深入的解剖来探查内脏情况,以最终确认或排除心疾。但他通过观察骨骼形态、按压腹部感知脏器的大致情况,结合腐败程度,更加确信孙福生前并非体弱多病之人。
这次例行验尸,表面上看,未能推翻“突发心疾”的结论,甚至可以说是一无所获。但在陈远心中,那一点点幽蓝的粉末,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它无声地宣告,孙福之死,绝非卷宗上记录的那么简单。在这看似无懈可击的“意外”背后,一定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正等待着被他一点点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