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轻微的金属碰撞声之后,红砖房里陷入了更深的死寂,像暴风雨前令人心悸的宁静。灯泡的光芒似乎都变得粘稠起来,将郑组长、小吴和陈远三人的影子凝固在斑驳的墙壁上,如同三尊被困在琥珀中的昆虫。
陈远躺在硬板床上,连眼皮都不敢轻易眨动,全身肌肉僵硬,耳朵却像雷达一样张开,捕捉着房间内外任何一丝异响。伤口因为紧张而传来的悸痛,此刻反而成了他保持清醒的锚点。
郑组长和小吴也保持着高度的静止。郑组长坐在桌边,手指无意识地轻轻叩击着桌面,发出极有规律的、几乎微不可闻的哒哒声,目光却锐利如鹰,始终锁定着门口方向。小吴则站在桌旁,身体微微侧向门口,一只手看似随意地搭在腰后,但陈远能感觉到,那里绝对藏着武器。
时间在无声的对峙中流淌,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窗外的虫鸣不知何时也消失了,只有远处偶尔掠过的夜风,吹动破损窗棂发出的、幽灵般的呜咽声。
大约过了十分钟,或者更久,外面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郑组长叩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他缓缓站起身,动作很轻,走到门边,再次侧耳倾听。然后,他轻轻拉开一条门缝,向外窥探。
夜色浓重,院子里只有面包车模糊的轮廓,和远处围墙黑黢黢的影子。什么都没有。
他关上门,转身对小吴微微摇了摇头。小吴紧绷的肩膀似乎松懈了一毫米,但手依然没有离开腰后。
“可能是野猫,或者风吹动了什么东西。”郑组长走回桌边,声音压低,像是在对小吴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但更像是说给躺在床上的陈远听,试图缓和过于紧张的气氛。
陈远没有回应,依旧闭着眼,保持着虚弱的姿态。他心里清楚,那声音绝不像是野猫或风吹的。那更像是……金属门栓被极其小心地拨动,或者,是某种工具轻轻碰触锁具的声音。
有人试图进来?还是已经在外面了,正在观察?
郑组长和小吴重新坐下,但显然已无法回到之前的平静状态。郑组长不再提问,只是翻看着记录本,偶尔用笔在上面划着什么。小吴则干脆走到窗边,撩起一点破旧的窗帘缝隙,警惕地注视着外面黑暗的院落。
又过了约莫半个小时。陈远感到自己的体力在缓慢恢复,但精神的疲惫却越来越重。就在他意识有些模糊,几乎要被这沉闷的寂静和自身的伤痛拖入浅眠时——
“砰!”
一声沉闷的、像是重物落地的声音,突然从红砖房的侧面传来!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这一次,绝不是听错!
小吴瞬间转身,手已经从腰后抽出了一把乌黑的手枪,枪口低垂,但食指已然搭在扳机护圈上,身体侧靠墙壁,眼神凌厉地看向声音来源的方向——那是房子的侧面,靠近后面窗户的位置!
郑组长也猛地站起身,动作比之前迅速许多,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凝重和戒备。他没有拿出武器,但迅速移动到房间另一个角落的阴影里,目光扫视着侧面的墙壁和屋顶。
陈远的心跳骤然停止,随即疯狂擂动起来!来了!真的来了!是谁?是孙建国的人来灭口?还是……其他什么人?
他躺在床上一动不敢动,只能用余光紧张地瞥向侧面墙壁。那面墙很厚,是红砖砌的,外面发生了什么,里面完全看不见。但能听到,外面似乎有极其轻微、快速的脚步声,在泥泞的地面上踩过,发出噗嗤噗嗤的细微声响,正快速从侧面绕向房子后面!
不止一个人!而且行动敏捷!
“后面!”小吴低喝一声,立刻移动身形,枪口指向房间后墙那扇紧闭的、布满灰尘的小窗。
郑组长也迅速做出判断,他没有去后窗,而是快步走到陈远床边,一把将陈远从床上拽了起来!动作谈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粗暴。“走!不能留在这里!”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陈远猝不及防,伤口被猛烈牵动,痛得他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他踉跄着被郑组长几乎是拖着,向房间另一侧——也就是远离后窗、靠近他们进来时的那扇铁门方向移动。
小吴则迅速退到他们身边,背对着他们,枪口警惕地指向后窗和侧面墙壁,形成掩护。
“开门!快!”郑组长对陈远低吼,自己则一手紧紧抓着陈远的胳膊,另一只手已经摸向了腰间——那里,也鼓囊囊的,显然藏了东西。
陈远手忙脚乱地去拧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把手。门很紧,他身体虚弱,手上没力气,拧了几下竟然没拧开!
就在这时——
“哗啦!”
后墙那扇小窗的玻璃,猛地被从外面击碎了!碎片四溅!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从破口处被扔了进来,落在房间中央的地面上,滚动了几下,发出咕噜噜的声响。
那是一个拳头大小的、深色的、圆柱形物体!上面似乎还有一闪一闪的红色小点!
“闪爆弹!”小吴厉声警告,几乎在东西落地的瞬间,已经猛地转过身,用身体挡在了郑组长和陈远前面,同时大喊:“闭眼!捂耳!”
陈远根本来不及反应,只感觉郑组长猛地将他的头按低,同时用什么东西(似乎是外套)捂住了他的口鼻和耳朵。他自己也瞬间蹲下,紧闭双眼。
“轰!”
一声并不算特别响亮、但异常沉闷的爆响在封闭的房间里炸开!伴随着的,是极度刺眼的、瞬间充斥整个空间的强光!即使闭着眼,隔着衣服和手掌,陈远依然感觉眼前一片炽白,耳朵里嗡嗡作响,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像被无形的气浪推了一把,撞在身后的墙壁上,震得伤口一阵撕裂般的剧痛!
闪光和巨响过后,是短暂的死寂和感官的失灵。陈远头晕目眩,耳朵里只有尖锐的耳鸣,什么也听不见,眼前也残留着大片光斑,什么也看不清。他只感觉到郑组长抓着他的手依然有力,并且正在用力将他往门口拽。
“走!”他依稀听到郑组长模糊的吼声。
门,终于被郑组长一脚踹开了!潮湿冰冷的空气涌了进来。小吴率先冲了出去,枪口指向门外黑暗,快速左右扫视。郑组长拖着几乎瘫软的陈远,紧随其后。
院子里依旧黑暗,但似乎比刚才更加“活跃”。陈远勉强睁开通红的、泪水模糊的眼睛,看到院子角落里似乎有人影晃动,但看不太清。面包车还停在原处。
“车!”郑组长低吼一声,拖着他冲向面包车。
小吴一边倒退着掩护,一边对着某个黑暗的角落厉声喊道:“警察!不许动!再动开枪了!” 他亮明了身份!
警察?陈远心中一震。小吴和郑组长,真的是警察?那外面的是……
他的思绪被一声尖锐的破空声打断!
“咻——啪!”
一道炽白的、拖着尾迹的光团,从不远处的围墙阴影里射出,划破黑暗,准确地击中了面包车的引擎盖!不是子弹,更像是……信号弹或者某种燃烧装置?引擎盖瞬间冒起火光和浓烟!
“有枪!小心!”小吴的声音带着惊怒,他立刻调转枪口,朝着光团射来的方向“砰!砰!”开了两枪!枪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震耳欲聋!
对方也有武器!而且先发制人,毁掉了他们的交通工具!
郑组长见状,立刻改变方向,拖着陈远向院子另一侧的阴影里冲去,那里堆着一些废弃的木材和砖块。“找掩体!”
陈远几乎是被半拖半抱着,脚下深一脚浅一脚,伤口的疼痛已经麻木,只剩下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踉跄前行。子弹打在身后不远处的墙壁和地面上,发出噗噗的闷响和碎石飞溅的声音!对方也在开枪!而且火力不弱!
这不是灭口!这是一场有准备的、激烈的交火!对方是什么人?孙建国残党有这么大胆子和火力,敢直接袭击“警察”?
混乱中,陈远被郑组长猛地按倒在一堆湿漉漉的木材后面。小吴也翻滚着躲到了附近一个水泥墩子后,借着掩体,不时探头还击。枪声在废弃的厂区里回荡,打破了雨夜的宁静。
陈远蜷缩在冰冷的木材后面,大口喘着气,肺部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他透过木材的缝隙,惊恐地看着外面闪烁的火光、飞溅的碎石、和黑暗中不时闪现的人影。
这不再是暗中威胁和操控的游戏。这是赤裸裸的、你死我活的暴力冲突!而他,这个本该躺在病床上养伤的重伤员,被卷入了战场的最中心!
短信……李静……王芳……这一切,在震耳欲聋的枪声和濒死的恐惧面前,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实。他现在唯一能感受到的,是身下冰冷的泥泞,是胸口撕心裂肺的疼痛,是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是血液冲上头顶又迅速退去带来的阵阵眩晕。
郑组长趴在他身边,手里也多了一把枪,眼神冰冷地观察着外面的局势,偶尔低声通过对讲机(不知何时拿出来的)急促地说着什么。
小吴那边的还击渐渐稀疏,似乎子弹不多了,或者是在等待时机。
对方也停止了盲目射击,黑暗中传来一些急促的、压低的口令声,人影在掩体后快速移动,显然在调整包围态势。
僵持。短暂而致命的僵持。
陈远知道,下一轮交火,或者对方的突击,随时可能开始。而他,这个手无寸铁、行动不便的“关键证人”,很可能等不到任何“保护”或“救援”,就会死在这片无名之地的烂泥里。
冰冷的绝望,比伤口的疼痛更彻底地淹没了他。他发出无声的嘶吼,手指深深抠进身下潮湿的泥土里。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远处,响起了刺耳的、由远及近的警笛声!不止一辆!声音迅速放大,朝着这个废弃厂区的方向疾驰而来!
真正的警察,终于来了吗?
交火的双方,显然都听到了警笛声。黑暗中的移动和低语瞬间变得更加急促。
郑组长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是松了口气,还是别的什么?他对着对讲机急速说了句什么。
小吴那边也停止了射击,警惕地观察着。
警笛声越来越近,红蓝闪烁的警灯光芒已经隐约照亮了远处的天空和围墙。
黑暗中的袭击者们似乎犹豫了。几声短促尖锐的口哨声后,人影开始快速向厂区深处、围墙的另一侧撤退,动作迅捷,显然训练有素。
他们放弃了?因为警察来了?
陈远瘫在木材堆后,听着逐渐远去的、混乱的脚步声和越来越近的、令人心安的警笛声,一时间竟有些恍惚。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混杂着更深的困惑和恐惧,席卷了他的全身。
郑组长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看了一眼陈远,眼神深邃难明。“没事了。”他只说了这三个字,然后走向小吴。
小吴也从掩体后出来,脸色阴沉,快速更换着弹夹。
红蓝光芒终于彻底照亮了院子,几辆警车呼啸着冲了进来,急刹车停下,车门打开,全副武装的警察迅速下车,持枪警戒,控制现场。
一名穿着警官制服、面色严肃的中年人快步走向郑组长,两人迅速低声交谈起来。
陈远被一名警察扶了起来,对方询问着他的伤势和身份。他茫然地应答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越过忙碌的警察和闪烁的警灯,看向那片袭击者消失的黑暗深处。
这一夜,发生了太多。孙建国被抓,自己被“调查组”带走,遭遇不明身份的武装袭击,警方最终赶到……这一切的背后,到底隐藏着怎样错综复杂的真相?郑组长和小吴,到底是什么人?袭击者又是谁?
警笛声渐渐平息,但陈远心中的惊雷,却刚刚开始炸响。他知道,自己已经踏入了一个远比想象中更加黑暗、也更加危险的漩涡。而这场雨夜惊魂,或许,仅仅只是一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