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笃、笃。”
沉稳的敲门声,像三记重锤,敲在陈远和王芳紧绷到极致的心弦上。那声“陈远同志,在吗?请开一下门。我们,是来了解情况的。” 语气平静,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公式化的缓和,却比任何粗暴的威胁更让空气凝滞。
“同志”?“了解情况”?
这两个词,在此时此地,从门外陌生人的口中说出,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它可以是来自真正调查人员的例行公事,也可以是某种伪装下的致命陷阱。在孙建国刚刚神秘失联、医院外出现可疑车辆的雨夜,任何“了解情况”的来访,都裹挟着令人窒息的未知。
陈远和王芳在黑暗中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王芳眼中是极度的紧张和询问,陈远则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眼神示意她躲到病房内卫生间的门后阴影里。他自己则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
“谁啊?已经睡了。”
门外沉默了两三秒,那个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稳:“陈远同志,打扰了。我们是相关部门的工作人员,有些关于你最近反映情况的问题,需要当面核实一下。请配合。”
相关部门?反映情况?陈远的心脏狂跳。是指他之前对民政局刘主任那些模糊的倾诉?还是指……别的什么?孙建国被抓,难道真的引发了连锁反应,让“更高层面”注意到了他这个微不足道的环节?
“我……我身体不方便,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陈远试图拖延,声音带上恰到好处的虚弱和迟疑。他需要时间判断,需要王芳有机会通知或做点什么。
“陈远同志,情况比较紧急,涉及到你和你家人的切身安全。请你开门,我们简单问几个问题就走。”门外的声音依旧不急不躁,但“切身安全”这四个字,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陈远试图维持的防线。对方知道他的软肋,并且以此作为要求开门的理由。
是真是假?是诱饵还是救生索?
陈远的手心全是汗。他看了一眼卫生间方向,那里一片漆黑,王芳毫无声息。他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拒绝,可能错失唯一的机会,也可能立刻招致更直接的破门而入;开门,则意味着将自己彻底暴露在未知的危险或希望面前。
成年人的抉择,往往没有“想清楚”的时间,只有基于当下有限信息和本能直觉的、赌博式的决断。
陈远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嘶哑地开口道:“等一下……我……我起身慢。”
他故意弄出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仿佛在艰难地挪动身体,同时大脑飞速运转。对方提到“家人切身安全”,这与他目前的处境高度吻合。如果是孙建国同伙,大概率不会用这种措辞,更可能直接威胁或强行闯入。但也不能完全排除是更狡猾的伪装。
他慢慢挪到床边,伸手摸索着打开了床头灯。昏黄的光线瞬间充满房间,驱散了一部分黑暗,却也让他苍白疲惫的脸和空荡的病床无所遁形。卫生间门后的阴影,在灯光下似乎更深了一些。
“门没锁……你们进来吧。”陈远最终说道,声音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
门把手转动,门被推开。
首先进来的,是一个穿着深色夹克、身材中等、面容普通但眼神锐利的中年男人,约莫五十岁上下。他身后,跟着一个稍微年轻些、同样穿着便装、表情严肃的男人。两人都戴着眼镜,身上带着一股久坐办公室和常年与文件打交道的气息,与孙建国那种江湖气或阿勇的草莽感截然不同。他们的衣服有些湿,显然是从雨中走来,但举止从容,进门后迅速扫视了一眼病房,目光在陈远身上停留,也似乎不经意地掠过了卫生间方向。
中年男人反手轻轻关上门,但没有反锁。他看向陈远,脸上露出一个很淡的、近乎职业化的微笑:“陈远同志,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我姓郑,这位是小吴。” 他出示了一个深色封皮的证件,在陈远面前快速晃了一下,上面的国徽和字样在昏暗光线下看不太清,但形制很正式。“我们是市里联合调查组的。关于你之前反映的,在工作中遭遇安全事故后,受到不明人员威胁、以及可能涉及一些过往工程中的异常情况,组织上很重视,派我们过来了解一下。”
他的话语清晰、简洁,直接点明了“安全事故后威胁”和“过往工程异常”,并且提到了“市里联合调查组”和“组织上”。这些用词,极大地增强了可信度。尤其是“联合调查组”,往往意味着跨部门、较高级别的专门调查力量。
陈远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一半是看到希望的悸动,一半是深植于骨的警惕。他脸上露出混杂着惊讶、惶恐和一丝期盼的复杂表情,像个终于等到“青天”却又不敢相信的底层百姓:“调……调查组?郑……郑领导,你们……你们可算来了!我……我和我家里人,都快被逼死了啊!” 他适时地红了眼眶,声音哽咽,将长期压抑的恐惧和委屈释放出来一部分,既符合他的人设,也是一种试探性的情绪宣泄,观察对方的反应。
郑组长微微颔首,表情严肃而温和:“陈远同志,你别激动,慢慢说。我们就是来听你反映情况的。首先,你和你家人目前的人身安全,有没有受到直接的、紧急的威胁?”
这个问题很关键,直接指向现状。陈远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提及医院外的黑色轿车和王芳的发现,而是指着那个锁着的柜子,声音颤抖:“他们……他们给我女儿拍了照片,放在我床头!还知道我儿子幼儿园、每天走哪条路!还给了我这个……”他挣扎着想下床去拿柜子钥匙,动作显得虚弱而艰难。
郑组长对身后的小吴使了个眼色。小吴上前一步,语气平静:“陈师傅,你别动,告诉我们东西在哪里,我们来处理。”
陈远指了指柜子,说出钥匙在枕头下。小吴动作利落地取出钥匙,打开柜子,先谨慎地检查了一下柜门和内部,然后才戴上随身携带的薄手套,拿出了那个牛皮纸文件袋和那部黑色手机。他打开文件袋,看到里面的照片,眼神微微一凝,迅速向郑组长点了点头。然后又拿起黑色手机,没有开机,而是仔细检查了外观,并从一个随身的小包里拿出一个类似金属探测笔的东西,在手机上轻轻扫过,屏幕上的指示灯闪烁了几下。
“手机有异常信号源,疑似定位或监听装置。”小吴低声向郑组长汇报。
郑组长的脸色沉了下来,看向陈远:“这东西,是谁给你的?什么时候给的?”
“是……是一个叫孙建国的人,前天下午给我的。他说……说让我用这个联系他们,别乱说话,安静等着。”陈远如实回答,同时紧紧盯着郑组长的脸,想捕捉任何细微的表情变化。
听到“孙建国”三个字,郑组长和小吴的眼神都微微一闪,彼此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这个反应,被陈远敏锐地捕捉到了。他们知道孙建国!而且很可能,孙建国的“消失”,真的与他们有关!
“孙建国……”郑组长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语气没什么起伏,但眼神更加锐利,“他还说了什么?或者,最近有没有一个叫‘阿勇’的人联系过你?”
连阿勇都知道!陈远心中更加确定,这两人即便不是直接抓走孙建国的人,也绝对是知情者和深度参与者!
“阿勇……他之前给我打过一次电话,很凶,警告我别乱说话,尤其别跟警察和……和王社工说。”陈远“老实”交代,并“无意”中带出了王芳。
“王社工?”郑组长立刻追问,“是经常来帮助你的那位社工,王芳同志吗?”
“是……是的。”陈远点头,心中稍定,对方连王芳都知道,说明调查确实深入。
“她现在在哪里?”郑组长问,目光似不经意地再次扫过卫生间方向。
陈远的心提了起来,他不能暴露王芳就在卫生间里。“她……她今天没来,可能……可能有事吧。”他含糊道。
郑组长看了他两秒钟,没有继续追问,转而道:“陈远同志,你现在的情况很危险。孙建国涉嫌严重违法犯罪,已经被我们控制。他背后可能涉及一个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和暴力团伙。你作为重要的知情人和受害者,很可能已经成为他们急于清除的目标。医院周围,我们已经发现了可疑人员和车辆。”
他直接承认了控制孙建国,并点明了危险,这进一步增加了可信度。但陈远不敢完全放松,孙建国被抓,和他成为“清除目标”,这两件事之间的逻辑,对方说得过于顺畅了。
“那……那我该怎么办?郑领导,你们……你们能保护我和我的家人吗?”陈远露出急切而卑微的恳求神色。
“这就是我们今晚来的目的之一。”郑组长的语气缓和了一些,“我们需要对你进行保护性询问,并转移到更安全的地方。但在此之前,我们需要你如实、详细地告诉我们,你所知道的一切,关于你这次事故的真相,关于孙建国、阿勇,关于你记忆中任何可能与过往工程项目、非法活动有关的片段。任何细节,哪怕你觉得不重要、记不清,都可能非常关键。你明白吗?”
保护性询问?转移?陈远的心跳再次加速。这听起来像是标准的办案程序,但也可能是将他完全控制起来的另一种说法。一旦跟他们走,他就彻底失去了自主权,李静和孩子怎么办?王芳怎么办?
“我……我老婆孩子……”陈远艰难地开口。
“你放心,我们会安排。但前提是,你必须先配合我们,把情况说清楚。这是为了你们全家的安全。”郑组长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时间紧迫,我们必须马上开始。小吴,准备记录。”
小吴立刻从随身包里拿出一个专业的录音笔和记录本。
陈远看着那支录音笔,又看看郑组长严肃而深邃的眼睛,再想想门外可能存在的杀机,卫生间里躲藏的王芳,以及不知在何处惶恐等待的李静和孩子……
他知道,自己已经站在了命运最关键的十字路口。门外的访客,带来的可能是救赎的曙光,也可能是更深、更精致的囚笼。而他,必须在几秒钟内,做出那个可能决定所有人命运的回答。
雨水,依旧疯狂地敲打着窗户,仿佛在为这寂静病房里无声的惊雷,奏响最后的、狂暴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