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异的电子合成音消失后,病房里只剩下小宝压抑的抽泣和李静粗重的呼吸。王芳最先反应过来,她快步走到门口,警惕地向外张望了一下,然后轻轻关上门,反锁。
“报警。”王芳的声音斩钉截铁,她迅速拿出自己的手机,“这个号码,这种内容,已经是明确的威胁恐吓,而且再次提到了孩子。警方必须介入!”
陈远没有反对。他靠在床头,脸色在血色夕阳的余晖下显得青白交错,目光死死盯着那部旧手机,仿佛要把它看穿。对方知道他旧手机的号码,这比威胁本身更让他感到寒意彻骨。这个号码,连很多近几年的工友都不知道,只存在于一些更早的联系人中。这意味着,对方的调查(或者说监控)范围,可能比他想象的更深、更久远。
李静机械地安抚着小宝,自己却止不住地发抖。那句“看好孩子”像魔咒一样在她脑子里盘旋,让她不由自主地看向婴儿床里的陈曦,心脏一阵阵抽紧。
王芳拨通了负责此案的民警电话,语气急促地说明了情况。电话那头很重视,详细询问了来电时间、号码、具体内容,并表示会立刻追查这个号码,同时派附近巡逻的便衣马上过来了解情况。
等待警察到来的时间里,病房里的空气凝重得能滴出水来。没人说话。何嫂送来的那叠钱还放在床头柜上,旧报纸的褶皱在暮色中像一张哭泣的脸。现在,这钱的意义变得更加复杂了——它既是雪中送炭的情义,也可能是一份被“默许”的封口费,甚至是一种嘲讽的施舍。那句“钱拿着……安心养病”,此刻听起来格外刺耳。
“钱……怎么办?”李静终于嘶哑地开口,目光躲闪着那叠钞票。
陈远沉默了很久,久到李静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他才缓缓说:“先收着。记下是谁送的,一共多少。”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如果……如果将来有机会,加倍还。”
他没有说“不用”,因为他知道现在每一分钱都关乎生存。成年人的无奈在于,你明知道某些帮助背后可能藏着钩子或者代价,但你饥寒交迫时,还是得先接过那块可能带着毒的干粮。尊严在生存面前,常常需要暂时退让。
王芳理解地点点头,找出一张纸,让李静仔细记下何嫂说的那几个工友的名字和大概的金额。“这是人情,也是……可能的线索。”她低声说。
大约二十分钟后,两名穿着便衣的警察来了,一位年纪稍长,姓周,一位年轻些,姓吴。他们仔细听取了陈远和李静的复述,检查了那部旧手机,记录了那个陌生号码。周警官操作着自己的警务通查询了一下,摇摇头:“是一个未实名的预付卡号码,这种卡路边小店就能买到,基本无法追踪到使用者。通话时间很短,基站定位范围很大,在城东那片,没什么价值。”
又是这样。看似留下了痕迹(电话号码),实则又是一条死胡同。对方显然精通如何游走在法律和侦查的灰色边缘,用最低技术成本制造最大心理压力。
“电子合成音,市面上很多变声软件都能做到。”吴警官补充道,“很难通过声音特征找人。”
周警官看着陈远:“陈先生,对方再次直接威胁你和你的家人,尤其是孩子,性质很恶劣。我们会将这个情况重点记录,并向上汇报,申请更进一步的保护措施。另外,你们最近有没有接触什么特别的人?或者,想起什么可能与事故、与江大川,或者其他纠纷有关的事情?”
这个问题很关键。陈远的心脏猛地一跳。他抬头,迎上周警官审视的目光。对方是例行询问,还是……也听到了某些“风声”?
他必须回答,而且必须小心。承认自己“想起”了什么,可能会让警方更加重视,但也可能让暗处的敌人狗急跳墙。完全否认,又可能错失警方介入调查的机会,而且与之前何嫂的提醒、以及这个威胁电话的由头不符。
电光石火间,陈远做出了决定。他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疲惫、痛苦和茫然,声音虚弱地说:“周警官……我脑子很乱。伤得太重,有时候……会闪过一些画面,工地的画面,但都是碎的,看不清……头很疼。我老婆说我有时候会说胡话,但我自己……记不清了。”他适时地咳嗽了几声,牵动伤口,眉头紧紧皱起。
李静立刻配合地露出担忧的神情,轻轻拍抚他的后背。
周警官看着陈远苍白虚弱的样子,眼神中的审视稍微缓和了一些。他见过不少重伤病人出现创伤后应激障碍或记忆紊乱的情况。“如果有任何清晰的、觉得有问题的画面或记忆片段,一定要及时告诉我们,哪怕你觉得不重要。”他叮嘱道,“这可能是关键线索。至于安全方面,我们会和医院保卫科加强联动,便衣也会增加对这一片区域的关注。你们自己一定要提高警惕,非必要不离开病房,陌生人搭话不要理会,有任何异常立刻打电话。”
警察又询问了一些细节,叮嘱了一番,留下了联系方式,便离开了。他们能做的,似乎也只有这些。立案侦查需要更多实质证据和线索,而目前,所有威胁都停留在心理层面和无法追踪的匿名层面。成年人的世界里,法律的保护并非万能,它需要确凿的证据才能启动强力的齿轮,而狡猾的对手,恰恰擅长在证据的边缘舞蹈。
警察走后,夜色完全降临。病房里开了灯,白晃晃的,却驱不散心头浓重的阴影。
“他们……相信你说的吗?”李静低声问。
“不知道。”陈远摇头,眼神幽深,“但至少,我们给了警方一个‘我可能因为伤重记忆混乱’的印象。这样,无论以后我‘想起’什么,或者什么也‘想不起’,都有了个说法。而且,警方应该会去查,到底是谁在散布‘陈远可能恢复记忆’的风声,以及是谁因此坐不住了,打来这个威胁电话。”
这是他模糊回应的目的之一。将水搅浑,让警方也介入调查“风声”的来源和反应,或许能借力打力。
王芳沉思着说:“陈大哥,你刚才的应对很稳妥。不过,这个电话也说明,你放出的风声,确实戳到了一些人的痛处。而且,对方对我们这边的动向,了解得很快。何嫂送钱,我传话,可能都在对方眼里。我们得更加小心了。”
“还有这个。”陈远拿起那部旧手机,“这个号码……知道的人不多。老何他们肯定不知道。江大川……应该也不屑于记我这么个小人物的旧号。那么,是谁?”
一个模糊的轮廓,在陈远心中渐渐浮现。能知道他多年前旧号码的,除了极少数老工友,可能就是……曾经有过更密切业务往来,或者更早时期有过接触的人。会不会是那个“阿勇”?或者,是江大川手下某个从更早时期就跟着他、认识陈远的人?
这个想法让他不寒而栗。如果威胁来自一个了解他过去、甚至可能伪装成“旧相识”的人,那将更加难以防备。
“这部手机,暂时别用了。”王芳建议,“卡也拔掉。联系都用李静姐的新号码。旧号码……或许可以留给警方,看能不能钓出点什么,但风险太大,我建议直接停机。”
陈远同意了。在拔掉手机卡之前,他最后看了一眼通讯录里那些尘封的名字。那些名字背后,是他在这个城市挣扎求生的岁月印记。如今,这些印记里,可能隐藏着想要吞噬他的毒蛇。
这一夜,注定更加漫长。陈远毫无睡意,伤口和心事交织成的疼痛,无处不在。李静强迫自己闭眼休息,但一点轻微的声响就会让她惊醒。王芳在病房外守到很晚。
黑暗中,陈远的思维却异常清晰。威胁电话像一剂猛药,驱散了他之前的犹豫和侥幸。对方已经图穷匕见(至少是心理上的),他不能再有任何幻想。
被动防守,只有死路一条。对方在暗处,有资源,有耐心,还有对他过往的了解。他必须想办法,将这种单向的、透明的被监控状态,打破一点点。
他需要信息,需要了解对手的更多信息。警方在明面上的调查可能缓慢且受限,他需要自己的渠道,哪怕非常有限、非常危险。
他想起了何嫂带来的那句“风声不对,少跟生人说话,特别是打听工地旧账的”。这说明,在底层工友那个圈子里,已经有人在“打听”了。这些人,会不会就是威胁电话那头的人派出的触角?或者,是另一拨也想从“陈远记忆”里捞取好处或消除隐患的人?
或许……他可以尝试接触一下这些“触角”?用更隐蔽、更安全的方式?
一个极其冒险的计划雏形,在他脑海中渐渐成型。这需要王芳的帮助,也需要运气,更需要他演好一个“记忆混乱、惊恐不安、只想自保”的受害者角色。
窗外的城市灯火依旧辉煌,却照不进这间被恐惧和算计填满的病房。无声的博弈,在夜幕的掩护下,进入了更加凶险的阶段。成年人的战场,没有硝烟,却每一步都可能踩中陷阱;没有呐喊,却每一声呼吸都透着沉重的无奈与孤注一掷的决绝。陈远知道,他必须成为更好的演员,也必须成为更冷静的猎手,尽管他此刻,连下床行走都还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