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远在手机浏览器里漫无目的的搜索,持续到凌晨。最终,除了加深的眼圈和更加酸痛的颈椎,他一无所获。那些零散的社会新闻背后,是更庞大的沉默。真正黑暗的东西,很少会暴露在公共网络的阳光之下。成年人的世界里,重要的信息往往藏在桌面之下,在酒局的耳语里,在账本隐秘的夹层中,而不是随便就能搜到的网页上。他关掉手机,黑暗重新吞噬病房,也吞噬了他刚刚燃起的那点微弱的、主动出击的错觉。徒劳感比疲惫更先袭来。
新的一天,在消毒水气味和隐隐的疼痛中开始。陈远不再提起搜索的事,李静和王芳也心照不宣地没有问。有些努力,不说出来,还能保留一丝尊严;说出来,就只剩下了窘迫。
上午的康复训练变得更加艰难。或许是连续的精神压力和糟糕的睡眠影响,陈远感觉今天的身体格外沉重,像灌了铅。在康复师和李静的搀扶下,他尝试进行小幅度的抬腿和屈膝练习,额头的汗珠大颗大颗滚落,嘴唇抿得发白。当康复师鼓励他尝试靠着自己手臂的力量,从坐姿稍微抬起一点臀部时,他失败了。手臂的肌肉无法支撑,腰腹核心的力量更是虚弱不堪,仅仅离开床面不到一厘米,就重重地跌坐回去,震得胸腔一阵闷痛,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李静和康复师连忙帮他拍背顺气,好一会儿才平复。陈远靠在摇起的床头,闭着眼,胸口起伏,脸色灰败。康复师在记录本上写着什么,语气依然温和:“肌肉力量恢复有波动是正常的,尤其休息不好的时候。陈先生,我们慢慢来,不要有心理负担。”
没有心理负担?陈远在心里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他身上的负担,何止千斤。身体的康复进度,每延迟一天,家人在危险中暴露的时间就多一天,经济窟窿就更大一分。这种“慢”,对他来说,就是一把慢慢收紧的绞索。
午饭后,王芳带来一个消息,是关于费用的。“我咨询了民政部门和几个慈善基金会,”她把一份打印的资料递给李静,“像陈大哥这种情况,符合一些临时救助或大病医疗救助的申请条件。不过流程比较长,需要准备的材料很多,而且……救助金额有限,主要是杯水车薪。还有一个定向帮助困难工伤职工的基金,但需要明确的工伤认定书作为前提。”
又是死循环。没有钱,难以推进认定;没有认定,难以申请救助;没有救助,难以支撑到认定完成。成年人的困境,常常是这样一环扣一环,把你锁死在原地。
“另外,”王芳迟疑了一下,看了一眼正在婴儿床边轻轻拍着陈曦的李静,压低声音对陈远说,“我那个朋友,就是帮忙递话的,他侧面打听了一下……江大川那边,对工地被查和税务问题,反应很大。据说他认定是有人在搞他,而且……他好像也在查,最近有没有人去医院‘打扰’你。”
陈远的心脏猛地一跳。“他知道了?”声音压得极低。
“不确定。”王芳摇头,“我朋友说,对方传话的口风很紧,只是隐约透出这个意思。可能是一种试探,也可能……是他真的听到了什么风声。” 她顿了顿,“如果是后者,说明给你寄东西的人,可能不是江大川直接派的。或者是江大川手下有人背着他搞小动作,或者……是另一拨人。”
水更浑了。威胁的源头从一个明确的仇家江大川,变成了可能存在的“多股势力”。这并没有让陈远感到轻松,反而更加毛骨悚然。未知的、混杂的恶意,比单一的敌人更难防备。你根本不知道需要警惕谁,刀子会从哪个方向来。
下午,李静需要去一趟医院外的小超市,买些必需的日用品和奶粉。陈远立刻变得紧张起来。“一定要去吗?让王社工……”
“王社工已经帮我们很多了,不能老是麻烦人家。”李静柔声打断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就在医院门口,很近,我快去快回。小宝,你在房间陪爸爸,看着妹妹,好不好?”
小宝用力点头,小手攥成拳头,像接受一个重要任务。
陈远知道拦不住。李静也需要透口气,需要暂时离开这间充满焦虑和药水味的病房,哪怕只是几分钟。他看着她穿上外套,那件外套还是怀孕时穿的,显得有些宽大。她对着病房门上模糊的反光理了理头发,动作里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脆弱的镇定。
“手机带好,有事立刻打电话。”陈远叮嘱,声音干涩。
“嗯。”李静应了一声,没有回头,拉开门快步走了出去。
门关上的那一瞬间,陈远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他死死盯着门口,耳朵捕捉着走廊里每一丝声响,心跳快得让他头晕。每一秒都被拉得无比漫长。小宝也感觉到了爸爸的紧张,安静地趴在床边,大眼睛望着门。
十分钟,像十个世纪。当门被再次推开,李静拎着袋子平安回来时,陈远才发现自己后背的冷汗已经浸湿了病号服。李静的脸色有些苍白,放下东西,手微微发抖。
“怎么了?”陈远立刻问。
“没什么,”李静勉强笑笑,“就是……回来的时候,在住院部门口,好像有个男的看了我一会儿……可能是我想多了。” 她没说的是,那个男人戴着鸭舌帽和口罩,靠在远处的柱子旁,目光似乎一直跟随着她走进大楼。她没有看清脸,甚至不确定对方是不是在看她,但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像冰冷的蛇爬过后颈。
陈远没再追问。追问也得不到答案,只会增加彼此的恐惧。他伸出手,李静走过来,握住。两人的手都很凉。这种无需言说的恐惧共享,是夫妻在绝境中最深的联结,也是最无奈的确认——危险真的如影随形。
傍晚,护工送来晚餐。清粥,烂糊的面条,蒸蛋。陈远食不知味地吃着。李静喂完陈曦,自己匆匆扒了几口早已凉掉的饭菜。小宝懂事地自己吃完,把空碗放好。
饭后,陈远看着李静收拾餐具,忽然说:“静静,你带着小宝和曦曦,回娘家住一段时间吧。”
李静的动作僵住了。她缓缓转过身,看着陈远,眼睛慢慢睁大,里面写满了震惊和抗拒。“你说什么?”
“我这里没事,有医生护士。王社工也能常来看看。”陈远避开她的目光,语气是一种刻意装出来的平淡,“你们在这里,我老是分心。而且……不安全。”
“不安全?”李静的声音提高了,带着颤音,“你觉得我们走了,你就安全了?他们针对的是你!我们走了,你一个人在这里……”她说不下去了,眼圈迅速泛红。
“他们的目标是我,但你们是我的软肋。”陈远的声音也哑了,他转过头,直视李静,眼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痛苦和坚决,“你们在这里,我连害怕都不敢表现得太明显,我怕吓到孩子,怕你更担心。你们走了,我反而……能放开一点。”
这是真话,也是违心的话。他当然希望家人在身边,那是他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支撑。但他更怕,怕那个血红的“乖”字变成现实,怕婴儿衣服上的符号真的降临到陈曦身上。这种恐惧已经超越了他对自身安危的顾虑。成年男人的无奈,莫过于此——在最需要家人支持的时候,却不得不亲手推开他们,理由竟是为了他们好。
“我不走。”李静斩钉截铁,泪水终于滚落,“陈远,你别想撇下我们。要死一起死,要扛一起扛。娘家……回不去了。”最后一句,她说得很轻,带着难以言说的酸楚。当初她不顾反对嫁给陈远,这些年家里没少为钱的事情闹过不愉快,此刻带着一身债务和危险回去,会面临什么,她可以想见。
陈远沉默了。他知道李静说的是实情。娘家并非避风港,可能只是另一个需要小心翼翼、看人脸色的所在。把妻儿推出去,未必就是安全。
提议被驳回,房间里只剩下压抑的啜泣声和沉重的呼吸。小宝不知所措地看着妈妈,又看看爸爸,眼里也蓄满了泪。
这时,王芳敲门进来,敏锐地察觉到了气氛的异样。她没多问,只是说:“陈大哥,李静姐,有件事……可能是个微小突破,也可能没什么用。”她拿出手机,“那个符号,我朋友辗转问到一个以前在道上混过、现在做小生意的人。他说,这个扭曲的圆圈,有点像很多年前,郊区几个搞砂石土方的小混混团伙,用来表示‘盯上了’、‘圈起来’的意思。但那个团伙早就散了,头目好像也进去了。他说,不排除是有人模仿,或者……是有人想用这种老掉牙的记号,来传递某种‘怀旧’的威胁?意思是,用老派的手段收拾你?”
老派的手段。圈起来盯上了。
信息依然模糊,但至少有了一个方向,不再是完全的无迹可寻。这像黑暗中的一点磷火,微弱,飘忽,不知是希望还是更深的陷阱。
陈远听着,眼中的冰冷火焰微微跳动了一下。老派……江大川不就是从那个草莽时代混出来的吗?这会不会是他的某种“风格”展示?或者,是模仿他风格的人?
线索依旧杂乱,但陈远疲惫混乱的大脑,却开始尝试抓住这根细丝。他让王芳把听到的关于那个已散伙的砂石土方团伙的有限信息,尽可能详细地再说一遍。
夜色,在又一次微小的希望和巨大的无奈交织中,沉甸甸地覆盖下来。无声的绞索,仿佛又收紧了一环,但黑暗中,似乎也有人,开始试图摸索绞索的绳结。哪怕,只是徒劳的摸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