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秀芬带来的短暂秩序,像一层薄薄的油浮在汹涌的波涛上,看似平静,实则底下暗流依旧湍急。陈远很清楚,母亲的支撑是暂时的,父母的养老金是有限的,他必须尽快找到自己能立足的根基。而眼下,最迫在眉睫、也最具毁灭性的威胁,依旧是来自“宏远”的法律追责。
郑律师那边的消息不算好,也不算坏。宏远法务部没有再传来新的问询函,但郑律师通过一些渠道了解到,对方内部对此事的调查并未停止,反而因为涉及金额巨大,变得更加谨慎和……具有目的性。他们似乎在系统地收集证据,构建一个完整的责任链条。
“不能被动等待。”陈远在电话里对郑律师说,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坚决,“郑律师,我们需要主动做点什么。您上次提到的,证明我履行了‘合理注意义务’的证据,我应该从哪里开始整理?”
电话那头的郑律师似乎有些意外于陈远的主动,停顿了一下,才回答道:“所有能证明你当时决策过程并非主观臆断或严重失职的材料。比如,项目立项时的市场分析报告(哪怕不完善),风险评估会议的纪要(哪怕只是草稿),与‘启明’方面所有正式的邮件往来(尤其是对方提供资质和承诺的部分),还有……公司内部审批流程中,其他环节的签字和意见。”
陈远一一记下,心却一点点沉下去。很多材料,尤其是在宏远内部系统里的邮件和审批记录,他离职后根本无法获取。而那些存在于他个人电脑或旧手机里的零散记录,在经历失业、慌乱和这半年的颠沛后,还剩下多少?
这是一个看似希望渺茫的任务。但他没有退缩。从那天起,除了在“科汇”拼命工作维系生计,陈远将所有剩余的精力都投入到了这场“一个人的备战”中。
他的“战场”在父母家那间小小的书房,夜深人静之时。他翻出了那台许久未用的旧笔记本电脑,插上电源,抱着侥幸心理开机。系统运行缓慢,硬盘发出吃力的嗡鸣。他一个个文件夹地查找,试图从时间的尘埃里,打捞起那些可能决定他命运的碎片。
过程令人沮丧。很多关键时期的邮件因为公司邮箱失效而无法登录备份;存在电脑里的部分文档因为格式兼容性或损坏而无法打开;一些当时认为不重要的沟通记录,早已在多次清理中删除。他就像是一个在退潮后的沙滩上寻找特定贝壳的人,目光所及,大多是空洞和残缺。
但他没有放弃。找不到完整的会议纪要,他就凭记忆尽可能详细地写下每次会议讨论的要点和争议,标注出时间、参与人;找不到官方的市场分析报告,他就从网上搜寻当时同行业的公开数据和新闻报道,试图还原当时的市场环境和普遍认知;他甚至开始整理一个时间线,将“启明项目”从接触到爆雷的每一个关键节点,以及他自己在每个节点上的思考、行动和依据(哪怕只是模糊的记忆),都尽可能客观地记录下来。
这个过程,是痛苦的自我剖析。他不得不一次次回顾自己当初那些或许过于乐观的判断、那些被忽略的细微风险信号、那些为了推进项目而做出的妥协……每一次回忆,都像是在已经结痂的伤口上重新撕开一道口子。羞愧、后悔、后怕,种种情绪轮番折磨着他。
有时,他会对着屏幕怔怔出神,怀疑自己做这些无用功的意义。面对宏远那样庞大的公司和专业的法务团队,他这些零散、主观甚至残缺的“证据”,又能起到多大作用?
但当他抬起头,看到书房门外缝隙里透进的、父母房间早已熄灭的灯光,想到医院里还需要持续保胎的妻子,以及睡在隔壁房间年幼的儿子,那股即将熄灭的火苗,又会重新燃起。
他必须做点什么。哪怕只是编织一件简陋的“蓑衣”,也可能在未来的暴风雨中,为他,为这个家,抵挡住一丝寒意。
李静出院回家保胎后,家里的空间变得更加局促,气氛却也更加紧密。赵秀芬俨然成了总指挥,将小小的家打理得井井有条。陈建国负责采买和外联,沉默却可靠。陈远则像一枚被上紧了发条的齿轮,在公司、家庭和深夜的书房间高速旋转。
李静大部分时间需要卧床,她的活动空间仅限于卧室和客厅的沙发。她默默地观察着这个家发生的变化,观察着婆婆雷厉风行下的疲惫,观察着公公沉默背后的支撑,更观察着陈远身上那种近乎自虐的、拼尽全力的改变。
她看到陈远眼底浓重的青黑,看到他吃饭时偶尔会拿着筷子发呆,看到他在深夜从书房回来时,身上那股散不掉的、混合着烟味(他明明戒了)和疲惫的气息。她甚至有一次起夜,看到书房门缝下透出的灯光,以及里面传来的、极其压抑的、像是用拳头捶打桌面的闷响。
她的心,在被现实的冰层封冻了许久之后,似乎被这无声的挣扎,敲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她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但在陈远某次将温水和维生素片递到她手里时,她低声说了句:“你也注意休息。”
这句话很轻,却让陈远的手微微一颤。他抬起头,对上李静的目光,那里不再是最初的冰冷和指责,也不是后来的绝望和疏离,而是一种……复杂的、带着些许探究和一丝极淡担忧的平静。
这一点点的变化,像一颗投入古井的小石子,在陈远沉寂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他知道,距离真正的和解还很遥远,李静心中的芥蒂和伤痛不可能轻易消除。但这细微的松动,已经是他在这漫长寒冬里,感受到的、最珍贵的一点暖意。
他继续埋首于他的“备蓑”工作。过程依旧艰难,进展依旧缓慢。但他不再像最初那样恐慌和绝望。他开始学习郑律师提到的法律术语,尝试理解举证责任的分配原则,甚至将自己整理的材料,分门别类,做出简单的目录和说明。
他不知道自己准备的这件“蓑衣”是否足够厚实,能否抵挡住即将到来的法律风暴。但他明白,与其在恐惧中坐以待毙,不如竭尽全力,为自己,也为这个家,争取那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
成年人的世界,所谓的勇气,有时候并非来自于确信能够胜利,而是源于明知道希望渺茫,依然选择在黑暗中,一点一点地,为自己编织一件或许无用的蓑衣。因为这是他们在命运洪流面前,所能做出的,最卑微也最坚定的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