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秀芬的介入,像一股沉稳而有力的洋流,瞬间改变了这个小家庭内部的力量格局和应对危机的模式。她以不容置疑的姿态,接过了这个风雨飘摇家庭的临时“权柄”。
她的第一道指令,是关于小宝的。陈建国负责接送上下幼儿园,并全天看顾。这位平日里沉浸于二胡和书法的退休老人,此刻毫无怨言地承担起了“保姆”的重任,甚至重新拾起了荒废多年的厨艺,只为能给孙子做点合口的饭菜。家里那个曾经萦绕着琴声的书房,暂时变成了小宝的游乐场。
她的第二道指令,是关于陈远的。“你,回公司上班。”赵秀芬对儿子说,语气没有商量的余地,“家里天塌不下来,但你要是再把这份工作丢了,那才是真的塌了天。小静这里有我,不用你操心。”
陈远看着母亲花白头发下那双不容置疑的眼睛,所有想留下照顾的话都咽了回去。他知道母亲是对的。他现在是家里唯一稳定的收入来源,是维系这个脆弱平衡最现实的那根线,不能再有任何闪失。他必须回到“科汇”,去面对吴总监可能的冷脸和那些永远处理不完的琐碎项目。
她的第三道指令,也是最具冲击力的,是关于钱的。在李静情况稍微稳定后的一天下午,赵秀芬将陈远和李静叫到了病房外相对安静的走廊角落。她拿出一个陈旧的、封皮已经磨损的存折,塞到陈远手里。
“这是我跟你爸这些年攒下的,不多,本来是想着……应急,或者以后贴补你们换个大点的房子。”赵秀芬的语气很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现在,就是应急的时候。先拿着,把医院的费用结了,律师那边该给的也不能拖。人比钱要紧。”
陈远看着存折上那个不算很大、但对他们而言无疑是雪中送炭的数字,手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声音哽咽:“妈,这不行!这是你们的养老钱……”
“拿着!”赵秀芬语气陡然严厉起来,眼神锐利如刀,“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你们现在这个窟窿,靠你们自己填得上吗?难道要看着小静躺在这里连药都用不起?还是等着那边公司把你告上法庭?”
她的话像鞭子一样抽在陈远心上。他低下头,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只能颤抖着手,接过那本沉甸甸的存折,感觉它重逾千斤。这不仅是一笔钱,更是父母积攒了一生的安稳和指望,如今,因为他,被轻易地投入了这个无底洞。
李静靠在病房门框上,看着这一幕,眼圈泛红,别过头去,不忍再看。她知道自己没有立场反对,婆婆的决定现实而残酷,却也是目前唯一的出路。
赵秀芬的“统治”并不仅限于发号施令和提供经济支援。她开始以一种近乎苛刻的精细,重新规划这个家的日常。她详细询问了陈远在“科汇”的薪资和李静的病假工资,又让李静列出了所有固定的支出清单——房贷、车贷、水电物业、小宝的学费……
然后,她拿着那个熟悉的、被李静用来记录家庭账目的硬皮笔记本,戴上老花镜,就着病房窗外的光线,开始重新计算。她的手指划过一个个数字,眉头紧锁,嘴里无声地念叨着,像是在进行一场极其复杂的战役推演。
“这里的宽带,可以换个更便宜的套餐。”
“小宝的绘画班,先停一停。”
“车……如果能卖掉,压力能小很多,就是出行不方便些。”
她一条条地分析,一项项地削减,将开支压缩到近乎残酷的最低限度。没有抱怨,没有叹息,只有一种面对现实、解决问题的极致冷静。
陈远和李静在一旁听着,仿佛看到了自家那艘破船,正在被一位经验丰富却同样疲惫的老船长,强行拆下所有非必要的木板,甚至准备舍弃部分船体,只为了一个目的——不沉。
这种被全面接管的感觉,让陈远和李静都感到一种复杂的情绪。一方面,是巨大的 relief,终于有人站出来,用更强硬的手腕稳住了一切,让他们得以从决策和硬撑的焦虑中暂时解脱;另一方面,也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羞愧和失落。作为成年子女,他们非但未能反哺父母,反而需要年迈的父母倾其所有,并接手他们一团乱麻的生活。
家庭的“权柄”在这一刻发生了转移。陈远这个曾经的“顶梁柱”,在接连的打击下,已然威信扫地。李静在身体和经济的双重压力下,也无力掌控局面。赵秀芬,这位平时慈爱、甚至有些唠叨的母亲和婆婆,在家庭危难时刻,展现出了惊人的韧性和决断力,自然而然地接过了指挥棒。
这是一种基于生存本能和深厚亲情的权力过渡,沉默,迅速,且不容置疑。
陈远看着母亲在灯光下认真计算账目的侧影,那花白的头发和眼角的皱纹从未如此清晰。他知道,母亲接过去的,不仅仅是“权柄”,更是那份沉甸甸的、本应由他承担的责任。他必须尽快重新站起来,真正地站起来,才能从母亲颤抖却坚定的手中,将这“权柄”和责任,重新接回来。
病房里,李静在药物的作用下沉沉睡去。走廊上,赵秀芬还在对着账本凝神思索。陈远靠在墙壁上,望着窗外逐渐暗下来的天色,心中没有轻松,只有一种更加沉郁的、名为“责任”的重量,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知道,母亲的介入只是为他们赢得了宝贵的喘息时间。真正的风暴,远未结束。而他,必须利用这短暂的时间,积蓄力量,准备迎接下一轮,或许更加猛烈的冲击。成年人的世界,没有退路,唯一的救赎,就是在废墟上,亲手重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