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的炽热尚未完全释放其全部威力,便被一场不期而至的、连绵数日的梅雨拦腰截断。天空像是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湿漉漉的灰布,雨水时疾时徐,敲打着窗户,冲刷着世界,将前几日积攒的暑气与尘埃一并带走。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饱和的、带着土腥和水汽的清凉,与之前干热的炙烤判若两季。
那喧嚣了不过十来日的蝉声,在这持续的阴雨里,也变得稀疏、沉闷,仿佛被雨水打湿了翅膀,再也无力发出那撕裂长空的嘶鸣,只能躲在密叶深处,发出几声断续的、有气无力的呜咽,最终渐渐“隐”去,将舞台交还给了淅沥的雨声。
这“蝉隐”,仿佛也预示着生活中某些喧腾状态的暂时退场,一种向内收敛的、安静的滋养正在悄然发生。
陈建国的二胡,在这雨声连绵的日子里,找到了新的知音。他不再拉奏那些需要饱满激情或复杂技巧的曲子,而是选择了更为古朴、内省的《汉宫秋月》。那悠缓的、带着淡淡哀婉的旋律,与窗外无尽的雨丝奇妙地契合。琴声不再追求穿透力,而是融入这雨幕,变得湿润而深沉,像是在诉说着某种亘古的寂寞与幽思。他常常一拉就是整个下午,身影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有些模糊,唯有琴弦的微震和指尖的移动,证明着他与这个世界、与内心深处的对话仍在继续。赵秀芬有时会端着一杯热茶,静静地坐在他旁边,不言不语,只是听着,目光投向窗外迷蒙的雨景,仿佛那琴声也勾起了她心底某些被岁月尘封的、潮湿而柔软的角落。
赵秀芬的阳台,在这场丰沛的雨水中得到了极致的滋养。那些番茄和草莓的叶片被洗刷得翠绿欲滴,青涩的果实挂满了水珠,显得格外水灵。她不必再频繁浇水,却多了另一份担忧——检查排水是否通畅,生怕积水烂了根。那几株向日葵,在雨水中依旧倔强地挺立着金黄的花盘,像几个忠诚的卫兵,守护着这片湿漉漉的绿色天地。她的“蝉隐”,体现在厨房里。这样潮湿的天气,她熬煮了一锅浓浓的姜枣茶,辛辣的姜味和红枣的甘甜混合着,随着蒸汽弥漫开来,驱散着雨天的寒湿气。她还翻出了红豆和薏米,慢火煲了一锅祛湿健脾的糖水。这些充满烟火气的呵护,是她对抗外在潮湿、守护家人健康的、最朴实无华的方式。
小宝的暑假,被这场雨困在了室内。起初他还有些焦躁,在几个房间里跑来跑去,抱怨着不能下楼玩耍。但很快,他便在陈远和李静的引导下,找到了新的乐趣。陈远陪着他一起拼装那艘搁置已久的、结构复杂的航母模型,父子俩头碰头,对着图纸,小心翼翼地粘合着细小的零件,一忙就是大半天,那种共同完成一件“工程”的专注与成就感,是户外疯跑无法替代的。李静则找出了许多经典的老动画片,和他一起观看,在那些充满想象力与温情的故事里,时光静静地流淌。这种被迫“慢”下来的节奏,让小宝的假期多了几分沉淀的意味,喧闹的精力得以内化为安静的探索。
陈远和李静,也享受着这“蝉隐”带来的片刻舒缓。工作的节奏因这天气似乎也慢了下来,少了些迫在眉睫的催促。两人有了更多的时间待在家里,一起准备一顿不慌不忙的晚餐,或者各自占据书房一角,他处理邮件,她阅读书籍,互不打扰,却又气息相通。雨声成了最好的白噪音,隔绝了外界的纷扰,让家真正成为一个可以安心栖息的、温暖干燥的洞穴。
雨下了三天,终于在第四天的午后,有了停歇的迹象。云层变薄,透出些许朦胧的天光。陈远推开窗户,一股带着凉意和清新草木香的空气涌了进来,沁人心脾。
“雨停了。”他说。
一家人仿佛都松了一口气,走到阳台。世界被洗刷得干干净净,树叶绿得发亮,地面的积水映照着灰白的天空。远处,隐约似乎又传来一声试探性的、微弱的蝉鸣,但很快便消失了,天地间依旧以雨后的寂静为主调。
陈建国也放下二胡,走到阳台,深深吸了一口这雨后的空气。
“这雨下得透,”他说道,“地气都润透了。”
赵秀芬接口:“是啊,接下来的庄稼,能长得更好。”
陈远听着父母这如同老农般的对话,心中莞尔。他们看待天气,总是与生长、与收获联系在一起,这是一种深植于土地、源于生活的智慧。这场雨,对于他们而言,不仅仅是天气变化,更是自然规律的体现,是万物生长的必需。
傍晚,雨彻底停了,西边天际甚至出现了一道淡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彩虹。一家人决定出去走走,感受这雨后的清爽。
小区里,地面还是湿的,低洼处积着水,倒映着渐次亮起的路灯。孩子们迫不及待地冲出家门,在水洼里蹦跳,溅起欢快的水花。小宝也加入了进去,笑声清脆地回荡在雨后宁静的空气里。陈建国和赵秀芬走得很慢,小心地避开积水,看着孙子和孩子们玩耍,脸上带着平和的笑意。
陈远和李静跟在后面,看着眼前这雨后复苏的景象,看着父母安稳的背影,听着孩子无忧无虑的笑声,心中一片宁静。他想,生活或许就是这样,有蝉声鼎沸的喧腾夏日,也有雨声淅沥的沉静时光。喧腾时,尽情释放生命的活力;沉静时,则安心享受内在的滋养。“蝉隐”并非消失,而是为了下一次更响亮的鸣唱积蓄力量。
他们的家,就在这动静交替、张弛有度的节奏中,平稳地度过了这个雨季,也完成了又一次从外放到内敛的微妙转换。他们的故事,在这“蝉隐”的雨声与随之而来的清新里,被浸润得更加丰厚,更加充满韧性,足以迎接雨过天晴后,那必然更加灿烂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