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气一日盛过一日,蝉终于按捺不住,在某个闷热的午后,发出了这个夏季第一声嘶哑而执拗的鸣叫,随即引来了四面八方的应和,很快便连成一片密不透风的声浪,牢牢笼罩了整座城市。阳光白炽,灼烤着柏油路面,蒸腾起扭曲晃动的气浪,连风都带着一股灼人的温度。
生活的主旋律,仿佛也被这酷热的天气拧紧了发条,在固有的轨道上,显露出一种不同于春秋的、略带紧绷的张力。这张力,如同夏日里被阳光炙烤得微微颤动的琴弦,看似平静,内里却蕴含着饱满的能量。
陈建国的二胡,便进入了这样一个“夏弦”般的阶段。基础的曲目他已能熟练驾驭,但想要更上一层楼,却遇到了瓶颈。那本《二泉映月》的曲谱,他反反复复练习了无数遍,旋律早已烂熟于心,可总觉得自己拉出来的,是“形”,而非“神”,缺少了阿炳那份浸透骨髓的苍凉与悲怆。他练得更勤了,常常一坐就是一下午,汗水顺着额角滑下,滴落在琴筒上,洇开一小片深色。有时,他会因为一个始终无法圆满处理的乐句而烦躁地停下,眉头拧成疙瘩,盯着琴弦沉默良久。
赵秀芬看在眼里,并不多言,只是将冰镇的绿豆汤默默放在他手边,或者适时地提醒他起身活动一下,看看远处绿意盎然的阳台,让紧绷的精神稍作舒缓。她知道,老头子是跟自己较上劲了,这种执拗,如同夏日高温,既是煎熬,却也蕴含着突破的可能。
赵秀芬自己的“夏弦”,则绷在阳台那片小小的绿色王国里。天气炎热,水分蒸发快,她每天早晚浇水的次数变得更加频繁。小番茄和草莓迎来了生长关键期,既怕旱,又怕烈日灼伤,她细心地在中午时分拉上遮阳网,像呵护婴儿般小心翼翼。那些新培育的向日葵苗,已然蹿高了不少,阔大的叶片在阳光下泛着油绿的光泽,展现出勃勃生机。这份对生命的照拂,在酷暑中更需要耐心与细致,不容丝毫懈怠。
小宝的“夏弦”,则绷在即将到来的期末考试上。一年级的生活即将画上句号,学校里气氛明显紧张起来。小家伙虽然依旧活泼,但回家后伏案写作业、复习的时间明显延长了。他会因为一道数学题做不出来而着急地挠头,也会在背诵课文时,小脸上满是专注。陈远和李静并未给他施加过多压力,只是默默地陪伴,在他遇到困难时给予点拨,在他疲惫时递上一盘切好的水果。这种来自家庭的、温和而坚定的支持,是他应对人生最初“考核”时,最安稳的底气。
陈远和李静,同样感受着“夏弦”的张力。年终已过,新的项目周期全面展开,工作上的任务繁重而具体,常常需要加班加点。暑热也让人更容易感到疲惫。但他们之间,那种在漫长婚姻和共同养育中磨合出的默契,此刻发挥了作用。谁先到家,谁就自然地系上围裙走进闷热的厨房;谁工作压力大,另一个便会主动分担更多的家务,或者在深夜递上一杯清心去火的凉茶。他们不再需要过多的言语,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能洞悉彼此的状态,及时地补位、支撑。这种无声的协作,如同给紧绷的琴弦上了恰到好处的松香,既保持了必要的张力以应对生活,又避免了因过度紧绷而断裂的风险。
这个周末,天气异常闷热,天空堆积着厚重的、铅灰色的云层,预示着雷雨将至。一家人聚在父母家,空调运转的轻微噪音成为了背景音。
陈建国又在跟《二泉映月》较劲,琴声时断时续,透着显而易见的焦躁。小宝在书房里做最后的复习,小嘴念念有词。赵秀芬在厨房准备着简单的晚饭,打算做凉拌面。陈远和李静则一个在帮忙剥蒜,一个在整理客厅。
忽然,陈建国猛地停下琴弓,长长地叹了口气,将二胡轻轻放在一旁,脸上写满了挫败。
“爸,歇会儿吧,天太闷了,心静不下来。”陈远递过去一杯温茶。
陈建国接过,没说话,只是望着窗外阴沉的天色。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复习的小宝抱着一本厚厚的图画书跑了出来,脸上带着兴奋:“爷爷爷爷!你看!这本书上说,瞎子阿炳爷爷是在街上边走边拉琴的!他看不见,但是能听到好多好多声音,下雨的声音,刮风的声音,还有街上的人说话走路的声音!”
孩子的话语天真而直接,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陈建国脑中那团纠缠的迷雾。他怔住了,接过孙子递来的书,看着上面阿炳在街头卖艺的插图,又抬眼望向窗外那压抑的、仿佛蕴藏着风雨的天空。
是啊,他一直把自己关在安静舒适的房间里,对着曲谱苦苦琢磨,却忘了,真正的艺术源于生活,源于对世间万声的感知与融入。阿炳的苍凉,不是关在屋子里凭空想象出来的,是坎坷的命运和真实的人间烟火淬炼而成的。
他没有立刻再去拿二胡,而是站起身,走到阳台,静静地站着,感受着雷雨前闷热而潮湿的空气,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沉闷的雷声。
晚饭后,酝酿了一下午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密集地敲打着窗户,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瞬间驱散了连日来的闷热。雨声浩大,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了这一种声音。
陈建国重新拿起了二胡。这一次,他没有看谱,甚至没有刻意去回忆旋律。他闭上眼睛,听着窗外激烈的雨声,听着雨打万物的节奏与力量。然后,他缓缓运弓。
起初,琴声还有些滞涩,但很快,便与窗外的雨声奇异地融合起来。那琴声不再是单纯的模仿,而是注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真实的情感张力。依旧是《二泉映月》的调子,却仿佛被这夏日的雷雨洗刷过,少了几分刻意营造的悲苦,多了几分与命运抗争的、不屈的生命力。
赵秀芬停下了手中的毛线活,侧耳倾听。陈远和李静也安静下来。连小宝都似乎被这琴声与雨声交织的宏大乐章所震慑,安静地靠在妈妈身边。
一曲终了,余音在雨声中渐渐消散。陈建国缓缓放下二胡,额上有汗,眼中却有光。他没有说话,但那份萦绕多日的焦躁与挫败,似乎已被这场酣畅的夏雨冲刷而去。
窗外的雨势渐小,变成了淅淅沥沥的缠绵。
陈远知道,父亲的二胡,经历了一场“夏弦”的淬炼,终于触碰到了那根通往更深境界的弦。而他们这个家,也在这夏日特有的、充满张力的节奏中,稳稳地守护着彼此的“弦”,共同演奏着生活这首复杂而动人的乐章。这乐章,有缓有急,有高有低,但主旋律,永远是温暖,是陪伴,是共同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