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的回归,伴随着一种从沸水骤然坠入冰窟的剧烈反差。
不再是灵魂被撕扯的混沌,而是实实在在的、坚硬冰冷的地面触感,以及弥漫在鼻腔中的、真实不虚的尘土与陈旧木材的气味。赵无妄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忘尘阁密室那熟悉的、略显斑驳的青砖顶棚。
他依旧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仿佛只是恍惚了一瞬。但浑身上下无处不在的酸痛,尤其是精神深处那沉甸甸的疲惫感,以及左臂胎记处残留的、与梦境崩坏共鸣后的微弱悸动,都在无声地诉说着方才那场“血宴”的真实与惨烈。
他第一时间看向身旁。
沈清弦就倒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蜷缩着身体,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得吓人,呼吸微弱而急促,额发被冷汗浸湿,紧贴在光洁的额头上。她的异瞳即便在闭合时,眼睑下也似乎有微弱的光芒在不安地闪烁,显然在梦境中精神力的透支远超身体。
“清弦!”赵无妄心头一紧,强忍着不适挪过去,伸手探了探她的颈脉,感受到那虽然微弱却依旧存在的跳动,才稍微松了口气。他轻轻将她扶起,让她靠在自己怀里,触手一片冰凉。
密室一片狼藉。桌椅翻倒,茶具碎裂,之前悬浮古画的桌案更是从中断裂,仿佛被巨力砸过。空气中除了尘土,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甜腻中带着腥气的味道,那是“血宴”梦境渗透进现实的最后一丝余烬。
古画静静地躺在那堆狼藉之中,卷轴合拢,看起来古朴无华,仿佛只是一件普通的旧物。但赵无妄知道,它内部已然不同。他小心翼翼地,用未受伤的右手将其拾起。入手冰凉沉重,当他尝试着缓缓展开一小段时,目光骤然凝固。
在那泛黄的丝绢上,“林婉儿”三个血色名字的下方,第二个名字——“钱李氏”,已然彻底稳固下来,殷红刺目,如同刚刚用鲜血书写而成。而在“钱李氏”名字的末尾,一丝极淡的墨迹,正如同拥有生命的藤蔓般,开始向着空白处缓慢地、试探性地延伸,勾勒出第三个名字那模糊而令人不安的雏形。
诅咒并未停歇,它只是在积蓄力量,等待着下一次的盛宴。
就在这时,密室外传来了急促却克制的敲门声,是阿卯。
“爷!您们没事吧?”阿卯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紧张,“镇魔司的人……把钱府给围了!动静很大!厉千澜亲自进去了!”
赵无妄眼神一凛。果然!镜碎瞬间那短暂的对视并非幻觉!厉千澜在现实世界采取了行动!
“我们没事。”赵无妄沉声回应,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具体什么情况?”
“咱们的人不敢靠太近,只看到镇魔司的人强行破开了钱府后院一个废弃院落的门,然后很快就封锁了整个区域。有浓重的血腥味从里面飘出来!还有……咱们之前盯着钱府的眼线说,看到厉千澜出来时,脸色难看得吓人,手里好像……拿着什么东西,用黑布包着。”
废弃院落!血腥味!厉千澜拿到了东西!
一切线索都对上了。现实中的钱府,那个被诅咒侵蚀的巢穴,果然藏着骇人的秘密。厉千澜的介入,虽然打断了他们对梦境的探索,却也阴差阳错地,或许揭开了一层现实中的黑幕。
“知道了。继续盯着,有任何消息立刻回报。”赵无妄吩咐道,随即补充,“准备些热水和清淡的吃食,再找些安神凝气的药材来。”
“是!”
阿卯离去后,赵无妄将依旧昏迷的沈清弦轻轻放平,找来薄毯为她盖上。他坐在一旁,看着画轴上那开始孕育第三个名字的墨迹,又想到厉千澜在钱府的发现,心中思绪纷杂。
厉千澜拿到了什么?是钱李氏施行邪术的证据?还是与那古画直接相关的物件?他透过镜子的那一瞥,究竟看到了多少?他会将钱府的惨案与忘尘阁、与他们二人联系起来吗?
麻烦,远未结束。甚至可能因为厉千澜的介入,变得更加复杂。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沈清弦的眼睫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异色的瞳孔初时还有些涣散,带着梦境残留的惊悸,但在看到赵无妄和熟悉的密室环境后,逐渐恢复了焦距。
“我们……回来了?”她的声音沙哑干涩。
“嗯。”赵无妄将水囊递到她唇边,“感觉怎么样?”
沈清弦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水,冰凉的水液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清醒。她揉了揉依旧刺痛的太阳穴,苦笑道:“像是被无数厉鬼撕扯过魂魄……钱李氏呢?那个梦境……”
“梦境崩塌了。钱李氏的怨念核心应该也随之消散,但现实中的钱府……”赵无妄将阿卯汇报的情况,以及古画上第二个名字稳固、第三个名字开始浮现的事情告诉了她。
沈清弦听完,沉默了片刻,异瞳中闪过一丝悲悯与沉重。“现实中的钱府……恐怕已是人间地狱。厉千澜他……”
“他是个巨大的变数。”赵无妄接口道,“他看到了我们,至少是看到了梦境中的我们。以他的能力,不可能不产生联想。接下来,我们面临的恐怕不止是古画的诅咒,还有镇魔司的穷追猛打。”
正在这时,密室的门再次被敲响,这次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
“爷!不好了!镇魔司的人……往咱们忘尘阁来了!带队的就是厉千澜!”
来了!比预想的更快!
赵无妄与沈清弦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厉千澜显然是处理完钱府的紧急情况后,立刻就将目标锁定在了他们身上。
“看来,这‘残宴’的余烬,要先烧到我们身上了。”赵无妄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整理了一下略显狼狈的衣袍,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冷静。
逃避已然无用,唯有面对。
他走到密室一角,启动了一个隐蔽的机关,将古画妥善藏好。然后扶起依旧虚弱的沈清弦。
“走吧,去会一会这位厉大人。”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然,“看看他这盆‘冷水’,是想浇熄余烬,还是……要引燃新的火焰。”
残宴虽散,危机未消。
官府的铁腕,与诅咒的低语,即将在这小小的忘尘阁内,再次碰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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