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城,断壁,残阳。
风卷着沙尘,掠过干涸的血迹与破碎的骨骸,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这座曾经繁华的边陲重镇,如今只剩下一副被啃食殆尽的空壳,寂静地匍匐在大地之上,昭示着五十载光阴所能带来的最深重的疮痍。
城墙最高的一处缺口上,空间如同水波般微微荡漾,两道身影悄然浮现,仿佛本就站在那里,与这片废墟融为一体。
李不言静立着,一身粗布衣衫在猎猎风中纹丝不动。
他的气息比进入九幽之前更加内敛,若说从前是一柄藏于匣中的利刃,锋锐逼人,那此刻,他便是一座深不见底的渊壑,吞噬了所有光与声,只剩下令人心悸的沉寂。
然而,这种沉寂并非安宁,而是一种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的“无”。
他站在那里,天地却仿佛在排斥他,光线在他周身微微扭曲,声音传至他附近便悄然消弭。他成了这画卷上一个不和谐的墨点,一个本不应存在的“错误”。
他的身旁,云瑶一袭素白衣裙,虽依旧清丽,眉宇间却染着挥之不去的风霜与疲惫。仙子的超然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扎根于尘世的凝重。
她望着脚下的荒凉,朱唇轻启,声音带着一丝沙哑。
“你离开……已五十载了。”
李不言沉默,墨色的瞳孔倒映着残破的城池,无喜无悲,像是在观察一幅与己无关的古画。
云瑶继续说着,语速平缓,却字字沉重:“自仙门彻底封闭,灵气日渐枯竭,法则亦随之崩乱。四季失了常序,沃野化为焦土,江河相继断流……这仅仅是开始。”
她微微侧身,目光投向更遥远的、被暮色笼罩的大地。
“失去了仙界的‘秩序’——哪怕是虚伪的秩序——凡间并未如你当初所想,迎来新生。幸存下来的王朝与宗门,为争夺所剩无几的灵脉资源,征战不休。
礼乐崩坏,道德沦丧,易子而食……已非传闻。更有甚者,一些强大的修士,模仿仙界所为,自立为‘伪神’,吸食凡人精气与信仰,以求在末法中苟延残喘。”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当年,她背离仙谕,选择留在凡间,本以为能凭借仙人之力庇护一方,最终却发现自己在这滚滚洪流面前,亦是如此渺小无力。
她能击退魔物,能斩杀邪修,却无法阻止人心的堕落与整个世界的沉沦。
“如今的人间,已是一盘散沙,各自在泥泞里挣扎,不见前路,亦……不见希望。”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极轻,几乎要消散在风里。这五十年,她看得太多,也承受得太多。
曾经的信念被现实一点点磨碎,支撑她坚持下去的,或许只剩下当年那道斩开南天门、为凡间斩出一线生机的孤傲身影,以及内心深处一丝不肯熄灭的微光。
李不言的目光,终于从脚下的废墟缓缓移开,扫过远方的地平线。他的视线似乎穿透了空间,看到了那烽烟四起、哀鸿遍野的广袤土地。
他看到残存的城池高筑壁垒,互相征伐;看到荒野中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也看到某些角落,微弱的、扭曲的信仰之力,正汇向一些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所谓“神只”。
这片天地,比他离去时,病得更重了。
仙帝抽走的,不仅仅是灵气与资源,更是维系这个世界运转的某种基础“规则”,而后又投入九幽之引这等毒药,使其病入膏肓。
这已非简单的压迫,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献祭。以一方世界为炉,众生为柴,淬炼他所求的“本质”。
云瑶看着他依旧沉默的侧脸,忍不住问道:“你……接下来欲要何为?”
这五十年,她无数次想象过他归来时的场景,想象他会如何石破天惊地扭转乾坤。但真当他站在这里,带着这身令人敬畏又疏离的“无”之气息,她反而有些不确定了。
李不言没有回答。
他缓缓抬起右手,五指微张,对着眼前这片死寂的荒城,虚虚一按。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没有璀璨夺目的光华。
但云瑶清晰地感觉到,以李不言为中心,一种无形无质、却磅礴浩瀚的“力量”弥漫开来。它不是灵力,不是法则,更像是一种……“定义”。
下一刻,令云瑶瞳孔骤缩的景象发生了。
城墙之下,石缝之中,一株早已枯死不知多少年的老树,那干裂的树皮上,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鼓起了一个微小的嫩芽。
一点脆弱的、却无比倔强的绿意,在昏黄的夕阳下,刺痛了她的双眼。
并非磅礴的生机瞬间席卷,仅仅是这一抹微不足道的绿,在这绝对的死寂之中,宣告着某种“可能”的存在。
李不言收回手,墨色的瞳孔深处,那源于“混沌归无”的力量微微流转,仿佛在告诉他,这片天地最深的“病灶”藏于何处。
他毁了仙帝的南天门,斩了鬼界的宿命,如今归来,面对的却是一个已然破碎的“炉”。
他要破的,已不只是一扇门,一个帝,而是这笼罩在众生头顶,名为“天命”的绝境。
他的目光,越过荒城,投向了南方那片曾经最为繁华,如今却暗流涌动,汇聚了最多“伪神”与“业力”的中州之地。
第一步,当从清扫这些依附于世界残躯上的“脓疮”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