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顿了顿,仿佛需要积攒勇气去触碰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那时,她随孙元礼进京述职,特意递了帖子来桓府看我。”
王敏之的眼眶再次迅速泛红,声音也哽咽起来:“我简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曾经的江左第一美人,竟变得那般…消瘦憔悴!虽然她极力掩饰,强撑着与我叙旧,可那话里话外,哪里还有半分当年的影子!”
孙妙仪端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
王敏之描述的画面,与她记忆中那个在孙府后院日渐枯萎、最终无声凋零的母亲形象,重叠在了一起。
王敏之的声音带着悲悯:“我们叙了半晌旧,她……她突然屏退了左右侍候的人。”
王敏之的目光变得极其复杂,她深深地望向孙妙仪。
“然后,她……”
王敏之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清晰而沉重地说道:“她流着泪,对我说出了一个请求。”
亭内落针可闻。
“她恳求我……”
王敏之的声音带着沉痛的颤抖,“待她的女儿孙妙仪及笄之年……由我出面,去孙家求娶!”
轰——!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孙妙仪脑海中炸响!
她手中的青玉茶杯再也无法拿稳,猛地一颤!
滚烫的茶汤瞬间泼洒出来,溅落在她的手上,灼烫着皮肤,她却浑然未觉!
她的身体僵直如冰雕,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
一股巨大的悲怆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心理防线!
她设想过千百种今日要面对的场面——刁难、羞辱、试探、威胁……却独独、独独没有想过,真相竟会是如此!
她以为的敌人、仇家的母亲……竟然是……
竟然是她的母亲谢沅,为她选择的…托孤之人!
那个在生命的最后时光,想的不是自己的解脱,不是怨恨,而是拼尽一切,为尚未成年的女儿,谋一条生路!
泪水不知为何模糊了她的视线,随之而来的,是比这悲伤更猛烈的恨意!
以往,她对孙元礼的恶感,更多是源于原主残留的记忆和对自身处境的认知。
她像一个冷静的旁观者,审视着孙府的肮脏与不堪。
可此刻,王敏之口中那关于母亲最后时光的描述,如同用刀子剖开了那层隔膜!
谢沅!那不再是一个模糊的名字!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血脉悸动,让她与那个逝去的女子彻底融合!
谢沅的痛,就是她的痛!
谢沅的恨,就是她此刻焚心蚀骨的恨!
杀意在她心中疯狂滋生、蔓延!
孙元礼!王锦华!老太太!孙婉清!
你们一个……都跑不掉!
孙妙仪死死地攥着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看着她骤然失控的情绪,王敏之眼中也盈满了同情与不忍。
她连忙拿起自己的丝帕,想要替孙妙仪擦拭眼泪,却被孙妙仪微微侧头避开。
王敏之的手顿在半空,叹息一声,柔声劝慰道:
“妙仪,好孩子,莫要太过悲伤,伤了自己的身子。”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长辈的慈和与沧桑,“你的母亲……沅妹她,是个有大智慧、大勇气的女子,她这一生,选择的道路或许坎坷,但她从不后悔,无论是当年执意下嫁,还是后来……为你谋划前程,她走时,必然是没有遗憾的,你切莫因此自伤自苦。”
孙妙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压抑不住的颤抖。
再抬起头时,那双被泪水洗过的杏眸,所有的恨意都被强行压回眼底深处。
她看着王敏之,声音微微沙哑,:“妙仪……谢夫人好意。”
王敏之被她这清凌凌的一谢,脸上顿时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那悲悯的表情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痕。
她拿着丝帕的手缓缓收回,放在膝上,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带着一种复杂的愧疚和无奈:
“唉……你不必谢我,其实……”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目光游移了一瞬,才重新聚焦在孙妙仪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恳切的真诚,“我……我心中有愧,沅妹临终所托,是让我求娶你过门,给你一个安稳归宿,脱离苦海,可……”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有着些许的无奈与难堪:“桓家…这样的门第,最重嫡庶血脉,最讲门当户对,你的身份……”
她看着孙妙仪,眼神充满了歉意与安抚,“终究是……难以被桓家宗族所接受,做不了明媒正娶的当家主母。”
王敏之似乎怕她误会或失望,连忙急切地补充道,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保证的意味:“但是!沅妹的嘱托,我王敏之此生不敢或忘!我……我只能退而求其次,让健儿纳你做妾!”
“纳妾”二字,刺入孙妙仪的耳膜!使得她猝然一怔。
王敏之却仿佛要一口气将所有的“好处”都摆出来,打消她的顾虑:“但你放心!我以我琅琊王氏的声誉,以桓府主母的身份向你保证!”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健儿娶你回来后,你便是桓府里一位特殊的贵客,可将此处完全当做自己的家!桓家后宅,无人敢轻慢于你!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读书、习字、作画、抚琴,甚至……若你想,我可以为你安排,让你像谢府那些清谈名士一般,继续钻研你的学问!你拥有绝对的自由!这……这便是你母亲当年为你求的‘自在’啊!”
王敏之的话语恳切,眼神带着一种急于让她理解的迫切。
她描绘的前景,对于一个朝不保夕的孤女来说,简直如同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