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那不谙世事的少女……不会天真地以为,觅得一位有情郎,便能一世顺遂,岁月静好。”
她抬起泪眼,那眸光深处竟似沉淀了数十年风霜,沧桑而悲凉,仿佛早已将人世间的凉薄与算计看了个透彻明白。
我只知道...
她继续道,每个字都像是浸透了血泪,在娘家闹得再凶,父亲不会想着要我命,可到了婆家,婆婆,丈夫,丈夫的女人...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近耳语,却都是要盼着我死。
最后一个“死”字,轻飘飘地坠落在地,却重逾千钧,砸得谢明昭心口猛地一缩。
究竟是何等蚀骨焚心的经历,才会让她对婚姻、对人性、对世间情爱,生出如此万念俱灰的绝望!
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回孙妙仪那双因极力克制而微微颤抖的指尖上,那纤细的脆弱感,几乎要刺痛他的眼睛。
“妙仪……”
他低沉喑哑的嗓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眼底复杂至极!
他将她小心翼翼地揽入了自己的怀抱之中。
孙妙仪的身体先是一僵,随即如同溺水濒死之人终于抓住了唯一的浮木,用力地揪住了他月白色锦袍的前襟。
滚烫的泪水瞬间便将他胸前的衣料浸透了一大片。
那灼热的湿意,仿佛能一直烫到他心尖最柔软的地方。
“不要怕。”
他宽厚温热的手掌,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轻柔地拍着她单薄的脊背,声音低沉,却带着坚定与承诺:
“有我在,没人再能欺负你。”
这句话,像一道坚不可摧的结界,将外界所有的凄风苦雨都牢牢地隔绝在外。
孙妙仪在他温暖的怀抱中,崩溃的情绪终于渐渐平息。
她永远不会忘记妈妈被父亲背叛后净身出户的样子,还不到五岁的她跟着母亲在寒冬腊月里靠半夜捡垃圾活着。
那种刺骨的寒冷和噬人的饥饿,早已深深刻入骨髓。
从那时起她便刻骨铭心地懂得——银钱可以换来温饱,而虚无缥缈的情爱,只会带来灾难。
所以她前世拼尽全力去挣钱,就是为了能掌控自己的命运,不依附于婚姻。
而这一世,她已坐拥巨资,可偏偏这个世道女子必须嫁人。
她不想嫁,她真的一点都不想!
她无法想象要如何忍受婆婆的刁难磋磨,无法眼睁睁看着未来夫君挥霍着她的嫁妆却去宠爱别的女子而无可奈何,更无法忍受自己的一生就被困在那四方宅院的高墙之内,慢慢枯萎。
若真是那般活着,倒不如死了痛快!
谢明昭微微低下头,目光落在怀中那颗毛茸茸散发着淡淡馨香的发顶,忽然发出极轻的一声感叹:
“原来……我们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魔头,也会害怕的哭鼻子。”
这带着点“温和”调侃的语气出现的一刹那,孙妙仪瞬间一僵!
他刚刚这是……在笑话她吗?!⊙﹏⊙
孙妙仪心头那点对他的依赖感瞬间被浇灭!
啊啊啊啊!
她就知道!
这人骨子里哪有那么多好心肠!分明是睚眦必报!
她“哼”的一声,猛地从他温热的怀抱中挣脱出来!
泪水洗过的眼眸异常清亮澄澈,此刻却燃烧着明晃晃的不爽!
她腮帮子气鼓鼓地鼓起,像只炸了毛的猫,狠狠地瞪着他:
“我不就……就稍微打探了下表哥你小时候那么一点点的糗事吗?表哥你就这么记仇!特意编出‘嫁人’这种吓死人的话来唬我!”
她越说越气,贝齿轻咬下唇,“多大的人了!心眼比针尖还小!”
那含嗔带怒的湿漉漉眼神直直地瞪过来,眼尾还残留着哭泣后的薄红,如同染了上好的胭脂,非但毫无半分威慑力,反而在无意间流泻出一种我见犹怜的娇媚风情。
那眼神,像带着细小的倒钩,猝不及防地扎进了谢明昭的眼底。
心口像是被最柔软的羽毛尖端,极轻极快地搔刮了一下,又痒又麻。
一股汹涌的悸动,毫无征兆地从心尖最深处猛地窜起,瞬间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唇边那抹习惯性的从容笑意瞬间凝滞了一瞬。
随即他回过神来,喉间溢出一丝低笑,带着几分难以捉摸的深意:“如今…你我扯平了。”
在看见她一双杏眼瞪得溜圆,写满了“你居然承认了?!”的震惊与控诉时。
他轻咳一声,唇角的笑意更深了几分,带着一丝无可奈何的宠溺:
“罢了。”
声音莫名地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近乎纵容的妥协,“说正事。”
他目光变得清明而专注,落回她那张生动鲜活的小脸上:
“孙家,你终究还是要回去的,你身边那几个丫头,忠心有余,却护不住你周全。”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郑重其事:“我为你选几名护卫,有他们在,即便到了孙家,也能护你周全!”
“护卫?”
孙妙仪眼中的羞恼瞬间被巨大的惊喜所取代!
只见她的泪痕还在,嘴角却已不受控制地高高扬起,朝着他绽放出一个极其明媚的笑容:“真的吗?谢谢表哥!你最好啦!”
谢明昭唇角牵起一丝极淡却真实的弧度,看着她瞬间变得生动无比的小脸。
他轻轻颔首,声音低沉而温和地回望她:
“嗯,真的。”
—
从书房出来后。
谢明昭独自一人行至回廊之下,远处几个年幼的弟妹正趴在朱漆栏杆上,嘻嘻哈哈地朝廊下清澈的小池塘里投掷着石子。
“噗通!”
“噗通!”
一颗颗大小不一的石子接连坠入平静的水面,激起一圈圈涟漪,将水中倒映的光影撕扯得支离破碎,再也无法恢复最初的澄澈安宁。
谢明昭的脚步在廊下停驻,挺拔的身影静立如松。
他的目光,长久地地锁在那片被石子不断惊扰再难平静的池水之上。
他缓缓抬起手,修长如玉的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轻轻按在了自己左侧的胸膛之上。
咚、咚、咚……
隔着几层上好的衣料,那颗心脏正沉稳而有力地搏动着——然而那节奏,却比往常快了太多太多,带着一种全然陌生的力道,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撞击着他的掌心!
他的指尖微微收拢,唇边那抹从容的弧度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了悟的自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