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妙仪心中了然,面上却故作懵懂:“三郎?姐姐是说……王家那位三公子?”
“哎呀,除了他,这江左还有哪位郎君当得起‘三郎’二字?”
谢蕴华嗔道,眼波流转间,期待几乎要溢出来,“快与姐姐说说,他……他真如传闻中那般……那般似的?”
最后几个字,轻得如同羽毛拂过,带着小心翼翼的向往。
孙妙仪看着她那副情窦初开的模样,再想到琅琊王氏与陈郡谢氏之间盘根错节的联姻传统,心中已是明镜一般。
王三郎王玄之,这等顶级门阀倾力培养的继承人,他的婚姻,从来就不是简单的儿女情长,而是维系家族权柄的纽带。
谢蕴华这般打听,自然是谢家内部早已有了默契,她作为未来的联姻对象之一,此刻正揣着隐秘的欢喜,向自己这个“新来的妹妹”寻求印证与认同。
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掠过孙妙仪心头,随即被她压下。
她佯装认真地回想了一下白日里那个立于人群之中,周身仿佛自带清辉的年轻郎君,然后眉眼弯弯,故意拖长了调子,带着点促狭的笑意道:“嗯——容妹妹仔细想想……”
谢蕴华屏住了呼吸。
“确是……丰神俊朗,容止非凡,”
孙妙仪的声音清亮,带着真诚的赞叹,“言谈之间,如清风明月,雅人深致,令人见之忘俗,心向往之……真真是个顶顶谪仙般的人物呢!”
这话如同蜜糖浇进了谢蕴华的心窝。
她“啊”地轻唤一声,双手捂住了滚烫的脸颊,那红晕一直蔓延到耳根颈后,眼眸里瞬间盛满了璀璨的光,整个人像是被点亮了。
方才那点刻意维持的世家女仪态荡然无存,只剩下纯粹的少女怀春。
她仿佛透过孙妙仪的描述,已然清晰地看到了那位令整个江左闺阁为之倾倒的玉人,唇角抑制不住地向上翘起,心神早已不知飘向了何处。
对于家里即将为她定下的这门亲事,她心底那点原本因家族安排而起的些许忐忑,此刻尽数化作了巨大的、甜丝丝的满足。
那可是王氏三郎啊!
江左风流第一人!
能与他并肩,是多少名门贵女求也求不来的福分,她又怎能不心生欢喜?
接下来的小半个时辰,谢蕴华几乎是拉着孙妙仪的手,絮絮叨叨地说起了关于王玄之的种种。
从他三岁能诗、五岁通经的天才轶事,到十二岁便以一篇《洛神赋》评点惊艳四座,再到他弱冠之年于曲水流觞宴上抚琴一曲,引得百鸟停驻的传奇……桩桩件件,如数家珍。
孙妙仪安静地听着,适时露出惊叹或向往的神色,偶尔插上一两句恰到好处的提问,引得谢蕴华说得更加兴起。
直到窗外的烛火又跳跃了几分,谢蕴华才惊觉时间流逝,意犹未尽地住了口。
她起身告辞,走到门口,忽然又想起什么,倏地转过身,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孙妙仪:“瞧我这记性,差点忘了正事!后日我们几个相熟的姐妹约好了,要去城郊的栖霞山踏青游春,景致是极好的!妹妹正该多出去走走散散心,不如与我们同去?人多也热闹!”
郊游?孙妙仪本能地想要婉拒。
她眼下最紧要的是理清自己的处境,筹划退婚与立足之道,哪有闲情逸致去游山玩水?
然而,这个念头刚起,就被另一个更清晰的声音压了下去。
——如今的她,孤立无援,急需融入。
谢蕴华主动递来的橄榄枝,正是打入建康顶级贵女圈层、建立人脉的绝佳机会。
闭门造车,绝非上策。
心思电转间,孙妙仪脸上已绽开惊喜又略带腼腆的笑容:“姐姐盛情相邀,妹妹求之不得呢!只是……妹妹初来乍到,许多规矩都不甚明了,就怕到时露了怯,反倒给姐姐们添麻烦。”
“这有什么!”
谢蕴华见她答应,很是高兴,亲昵地拍了拍她的手,“都是自家姐妹,随意些才好!你只管跟着我便是,那就这么说定了,后日一早,我来寻你一同出发!”
得了准信,她这才心满意足地带着丫鬟离去。
送走谢蕴华,孙妙仪倚在门边,看着庭院里渐渐被暮色浸染的花木,轻轻舒了口气。
她转身回屋,刚在书案前坐下,想理一理纷乱的思绪,贴身丫鬟碧荷便脚步轻快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掩不住的喜色。
“小姐!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碧荷的声音压得低,却透着兴奋,快步走到孙妙仪身边。
“什么事把你乐成这样?”孙妙仪抬眼,有些好奇。
“是琅琊王氏那边!”
碧荷凑得更近些,神秘兮兮地道,“奴婢方才听前院管采买的刘妈妈说的,她家表亲就在王氏旁支府上当差,消息千真万确!说是……那位嫡系的三老夫人,今儿个突然发了好大的雷霆,把旁支那位,就是王锦华的父亲,给狠狠申饬了一顿!说他掌管的族中几处要紧产业,账目不清,用人不明,闹得乌烟瘴气,丢了王氏的体面!当场就撤了他的职,换上了旁支另一个年轻有为的子弟顶替上去!”
孙妙仪执笔的手微微一顿,一滴饱满的墨汁无声地落在洁白的宣纸上,迅速晕染开一小团深色的云翳。
她缓缓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锐利而冰冷的锋芒。
唇角却不受控制地,一点点向上弯起,最终凝成一个极其满意的快意笑容。
王锦华……
此刻,她最大的倚仗——她的父亲,竟被王氏宗族内部轻易地抽走了根基!
旁支在庞大的琅琊王氏这棵巨树上,本就如同依附的藤蔓。
如今主枝的老夫人亲自挥刀斩藤,王锦华一家,瞬间便从云端跌落泥淖,风光不再。
失去了父辈在族中的实权地位,她王锦华,也不过是个空有姓氏的世家女罢了!
“知道了。”
孙妙仪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太多情绪。
“看来,有些人……是该收敛些了。”
碧荷看着自家小姐唇边那抹令人心头发寒的笑意,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随即又挺直腰板,用力点了点头:“就是!看她还怎么得意!小姐,这下咱们是不是……”
孙妙仪抬手止住了她的话头,目光重新投向窗外沉沉的暮色,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温和:“不急,根基断了,藤蔓也未必就立刻枯死,不过……她再想跟我斗,至少,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了。”
她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我孙妙仪,终究是要堂堂正正地……回孙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