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沅闻言身子猛地一晃,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她下意识望向孙元礼,却见丈夫面色冰冷如霜,连一个眼神都未曾给她。
心头一阵刺痛,她唇角泛起苦涩的弧度,缓缓福身行礼:儿媳见过婆婆。
她声音微颤,却仍保持着最后的体面,谢沅万万不敢作此想。只是妙仪此刻下落不明,恳请婆婆准许儿媳先去寻回孩子。
孙老夫人将手中的沉香木拐杖重重一顿,眼底的讥诮几乎要溢出来:谁知那丫头是真丢了,还是有人存心作态?某些人惯会耍弄这些上不得台面的腌臜手段!
住口!
一道清喝破空而来。
谢明昭利落地翻身下马,他扶着孙妙仪穿过自动分开的人群,在谢沅身边站定。
我姑母素来仁心善德,当年下嫁孙家时,十里红妆照亮了半座建康城。
他目光如淬雪的刀锋,直刺向孙老夫人,这些年来抚育子嗣、操持中馈,何曾有过半分薄待?倒是姑婆——
他刻意顿了顿,唇边凝起一抹冰冷笑意:还是莫要以己度人的好。
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字字如金石掷地。
躲在谢明昭身后的孙妙仪忍不住悄悄竖起大拇指——原来日后温润如玉的谢明昭,年少时竟也有这般锋芒毕露的时刻!
孙老夫人脸色霎时铁青,她阴鸷的目光在谢明昭身上逡巡片刻,最终转而阴冷的盯着孙妙仪。
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她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拐杖,声音嘶哑,母亲是个浪荡的,女儿也不知规矩,竟是疯到不着家了!元礼,我们走!
她猛地扯过孙元礼的衣袖,从牙缝里挤出恶毒的字句:这样不知廉耻的媳妇和孙女,我们孙家可要不起!
孙妙仪气得浑身发抖,正要开口反驳,却被母亲轻轻按住手腕。
谢沅对她缓缓摇头,眼底盛满了说不尽的哀凉。
孙妙仪倏然蹙紧黛眉,心头陡然明白过来。
在这礼法森严的世道里,婆母对媳妇有着天然的压制。
训诫责罚皆是常理,若有顶撞便是忤逆不孝的大罪。
更何况此刻众目睽睽之下,她若出言不逊,非但于事无补,反倒会令母亲的处境雪上加霜!
方才谢明昭能那般掷地有声地斥责,皆因他与孙家并无亲缘羁绊。
可她却不同——身为孙女,若对祖母口出恶言,便是大逆不道。
这满腔愤懑,竟是无处宣泄!
——
待到几人踏入谢府,便觉一股凝重的气息扑面而来。
还未行至澄怀堂,就听得里面传来阵阵激昂的议论声。
一位将领正拍案而起:丞相!本月北府兵已折损七员悍将,都是您一手提拔的亲信。这般明目张胆,分明是在挑衅!
淝水之战时,我等面对百万敌军也不曾这般憋屈!
另一位老将捶胸顿足,如今竟在自己人手里......
丞相,您得拿个主意啊!
是啊丞相!
在一片激愤的请命声中,忽有人压低嗓音,一字一顿道:
要不......反了吧!
这话如同惊雷炸响,堂内顿时陷入死寂。
谢沅闻言猛地收住脚步,脸色骤变!
立即拉着孙妙仪和谢明昭急急后退,直到远离澄怀堂的喧嚣,这才停下。
她将二人带到假山后的隐蔽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严厉:方才听到的话,一个字都不许外传!此事关乎谢氏满门性命,稍有不慎便是灭顶之灾!
谢明昭与孙妙仪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凝重。
姑姑放心。
母亲放心。
两人异口同声,郑重点头。
孙妙仪回到居住的房间,刚走了没几步,她眼珠便灵巧一转,故意打了个哈欠道:我乏了,要歇息了,你们都出去吧。
待侍女们鱼贯而出,孙妙仪立即悄声合拢房门。
她轻手轻脚地支起雕花木窗,灵活地翻过窗台,如一片落叶般无声落地。
澄怀堂内,谢安面沉如水,目光如炬地盯住方才提议造反的刘牢之:谢氏世代忠良,岂能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刘牢之脸色顿时阴沉,拳头攥得发白,最终颓然落座。
藏在太湖石后的孙妙仪眨了眨明亮的眼眸,心中暗惊——没想到这位日后几度倒戈的将领,年轻时竟也有这般热血忠勇的一面。
谢安疲惫地揉着眉心:今日便议到此,诸位请回吧。
几位将领面面相觑,终究只能抱拳行礼,踏着沉重的步子相继离去。
待众人脚步声渐远,谢安独自立在澄怀堂前,望着檐角将坠未坠的玉露出神。
他唇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对着虚空轻叹:桓温啊桓温...不想今日,我竟也体会到了你当年的处境。
恰在此时,假山后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喷嚏。
谢安眸光骤凛,身形掠至墙角,当即拎出个粉雕玉琢的小丫头。
外爷~
孙妙仪扑闪着杏眼,在他手中晃着两条小短腿,是谁在欺负您?妙儿帮您教训他!
谢安被她这副小大人似的模样逗得失笑,方才的阴郁顿时散了大半。
谢安俯身将小丫头轻轻放在青石板上,抚着长须温声道:妙仪想知道这些朝堂之事?
孙妙仪用力点头,发间珠花随之轻颤。
倒是稀奇。
谢安眼底掠过一丝探究,你这般年纪,怎会关心这些?
小丫头眼珠滴溜溜一转,扯住他的衣袖娇声道:外爷,因为我听过一个养虎人的故事!
说着便将谢明昭曾说与她听的那段典故娓娓道来,虽童声稚嫩,却将故事的警喻说得条理分明。
谢安听着听着,抚须的手渐渐顿住。
待最后一个字落下,他眼神骤然变得锐利,沉声问道:这话是何人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