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辘辘,驶离了喧腾的送别长街,最终在一座气派的建筑前停下。
黑底金字的匾额上书“通汇宝庄”四个大字,沉稳厚重。
孙妙仪戴着帷帽,在侍女的搀扶下步入钱庄内部。
绕过影壁,喧嚣隔绝,只有算盘珠玉相击的清脆声响和若有似无的墨香。
她径直走向柜台,将那枚玄铁令牌轻轻置于柜台之上。
正低头拨算盘的掌柜赵广初时未觉,待目光扫过那枚令牌之时,神色骤变!
他猛地抬头,仔细辨认了一下令牌纹路,又惊疑地看了眼面前帷帽垂纱的女子,随即慌忙绕出柜台,躬身便拜:“原来是小姐亲临!小人赵广,不知主子驾到,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孙妙仪虚虚抬手,声音透过轻纱,清泠淡然:“赵掌柜不必多礼。”
赵广这才敢稍稍直身,态度依旧恭敬无比:“小姐今日前来,不知有何吩咐?”
“一是熟悉一下店铺,”孙妙仪目光缓缓扫过厅内布局陈设,语气平稳,“二来,有件事要交代于你。”
“主子请讲,赵广必定谨遵吩咐,万死不辞。”
孙妙仪指尖点了点那枚令牌:“往后,若有人持与此一般无二的令牌来到钱庄,无论支取银钱还是调用物资,一律应允,不得阻拦。”
赵广闻言一愣,脸上露出些许错愕。
他斟酌着用语,小心翼翼问道:“属下遵命,只是…不知持令者乃是何人?竟得主子如此信重?”
这令牌权限极大,几乎可调动孙氏名下大半流动资财,由不得他不心惊。
帷帽之下,孙妙仪的声音听不出波澜:“一位朋友,放心,他不是歹人。”
赵广心下虽仍惊疑,却不敢再多问主子私交,只是忽然想起一事,忙禀道:“小姐,一直以来,钱庄大小事宜,尤其是大额支取,按例都需报备谢公子知晓。此事…是否需知会谢公子一声?”
谢明昭?
这个名字让她心跳不受控制地快了两拍。
她沉默一瞬,才维持着平稳的声线道:“自是要通知他的。”
赵广似乎松了口气,忙道:“那巧了,谢公子今日恰在总号巡查账目,此刻正在后堂书房,小姐是否需要属下带您过去?”
他今日竟在?
孙妙仪闻言,下意识地挑了挑眉。
帷帽遮掩了她瞬间变换的神色,只余声音听不出异样:“……好。”
她跟在赵广身后,步履依旧从容,心底却已飞快地盘桓起来——待会儿见了面,该如何向他解释这突如其来的令牌授权?
真真是……想想就令人头疼。
掌柜屈指,在雕花梨木门上轻叩三声。
“进。”
一道清冷如玉石相击的声音从房内传出,穿透门扉,清晰地落入耳中。
赵广并未踏入,只躬身禀告:“谢公子,小主子来了。”
房间里骤然陷入一片短暂的寂静,静得能听见窗外细微的风声。
随即,房门被人从里面豁然拉开。
谢明昭的身影出现在门后。
他穿着一袭深绿色青衫,衣料是上好的吴缎,衬得他肤色愈发冷白,面容清俊,眉宇间却自有一股疏离矜贵的气度。
孙妙仪的心跳不由自主地漏跳了一拍,低声唤道:“表、表哥。”
谢明昭看到她,清冷的眼底倏地掠过一丝欣喜,他唇角弯起温和的弧度:“妙仪?你怎么来了?快进来说话。”
他侧身让开通道,待她迈入书房,身后几个随行的丫鬟小厮却极有眼力见地停步,非但未跟入,反而轻手轻脚地将房门合拢,尽职地守在外面。
孙妙仪瞥见自家奴仆这般“吃里扒外”的动作,刚气得牙痒,手便被人自然地牵起。
谢明昭引着她走向内侧的紫檀木大案,语气温和道:“妙仪,坐。”
书案上堆叠着几摞账册,墨迹未干,显然他方才正在处理公务。
孙妙仪摇了摇头:“表哥,你忙正事要紧,我只是来……与你说一件事。”
谢明昭闻言,英挺的眉毛微微诧异地抬了抬,也并未坚持,从善如流地在案后坐下,仰头看她,目光专注:“何事?但说无妨。”
孙妙仪站在他身侧,被他那样看着,不由微微低下头去,声音里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吞吐:“是…是有一个人,我…我将我的家主令牌给了他。日后…若他持令牌需要任何银钱物资,烦请表哥……尽力配合。”
“哦?”
谢明昭笑了起来,只是那笑意并未深入眼底,他眸光深深,凝在她微微闪躲的脸上,声音依旧温和:“不知是何等人物,竟能得我们妙仪如此青眼,倾囊相授?”
孙妙仪指尖蜷缩进掌心,飞快地抬眼瞥了他一下,那眼神像受了惊的蝶翼,迅速又飘忽地落向别处,声音细弱道:“就…就是一个普通朋友。他要去打仗了……战场之上刀剑无眼,太过凶险,我便…予他些微末帮助,若他能活着回来……”
话未说完,手腕骤然一紧!
她惊呼一声,只觉一股巧力袭来,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跌入一个清冽温热的怀抱之中!
她慌忙想要起身,下颌却被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捏住,力道不重,却足以让她动弹不得。
谢明昭眉眼间仍是温润模样,可那笑意底处,却潜藏着几分令人心悸的危险。
他浅笑着俯视怀中惊慌的人儿,声音低沉柔和,一字一句却敲打在她心上:“表妹,你是否觉得……我平日对你太过纵容好说话了?”
孙妙仪清晰地感知到那温和皮囊下渗出的危险气息,杏眼圆睁,漾起一层无辜的水光,连忙摇头:“不是的表哥!我的意思是……他若回来,答应会替我请旨,或许……或许能让我不必嫁人了!所以我才会帮他!”
“不必嫁人……”
这四个字轻飘飘落下,却使空气瞬时凝固!
谢明昭脸上那点残存的笑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面容彻底沉了下来,眸色深得望不见底。
原来如此。
她与那刘钰谈条件,甚至不惜将象征孙氏全副身家的令牌轻易予人,都只是为了不想嫁他!
他盯着她,目光复杂沉痛:“妙仪……你就这般不想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