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昭?”顾昭宁复述这三个字时,语调平得像是在念一道寻常菜名,只有扣在桌沿上的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二十年前东宫那个专门负责誊写起居注的笔帖式?据说东宫大火那天,他为了抢救太子手稿,把自己烧死在了藏书楼里。”
周怀礼垂着头,声音极低:“那是假的。死的那个是他的书童。真的那个,改名换姓,成了如今御膳房专司药膳的太监,叫沈砚。”
沈砚。
这个名字像一根针,毫无预兆地扎进顾昭宁的记忆深处。
她猛地起身,快步走到那只从侯府带出来的红木箱笼前,翻出母亲留下的那本泛黄的《治家要略》。
书页被翻得卷了边,她熟练地翻到末页。
那上面密密麻麻记着酱菜的腌制法子,但在最不起眼的页脚,有一行被墨迹涂抹过的蝇头小楷。
以前她以为那是母亲记错了账目随手涂掉的,如今凑近烛火细看,透着那层淡墨,隐约能辨出一个“砚”字,旁边还画了个极小的、类似某种印信的半圆符号。
原来这根本不是什么废字,是藏在柴米油盐里的保命符。
顾昭宁合上书,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底已是一片清明:“去把曾在东宫当差、如今在浣衣局荣养的那个老太监刘安找来。另外,叫画师根据刘安的口述,画一张李元昭当年的像。”
不到半个时辰,画像呈了上来。
那是个眉目清秀的书生,嘴角若有若无地抿着,透着一股子倔劲。
顾昭宁盯着那张脸看了许久,忽然笑了,只是笑意不达眼底:“传本宫口谕,太后生忌将至,御膳房供奉的膳单子有些不妥。把那道太后生前最爱的‘八宝野鸭’撤了,换成‘清汤白菜’。另外,封锁御膳房四门,只许进不许出,就说是宫里丢了只御猫,要挨个搜查。”
“娘娘这是要……”
“打草惊蛇。”顾昭宁重新坐回凤椅,端起已经凉透的茶盏抿了一口,“一个蛰伏了二十年的人,最怕的不是死,而是他守了一辈子的规矩被打破。太后的供品一旦被动,他一定会急。人一急,就会犯错。”
正如顾昭宁所料,这只“鬼”并没有忍太久。
两日后的深夜,寿安宫旧址——也就是先太后的寝殿外,一道黑影鬼鬼祟祟地摸向西侧的配殿。
那里存放着太后生前的脉案和饮食起居注。
但他刚撬开窗棂,四周火把骤亮。
周怀礼带着禁军如同铁桶般将配殿围了个水泄不通。
那黑影见状,竟不逃也不斗,只是动作极快地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凑向手中的火折子。
“夺下来!”
禁军一拥而上,但那人动作太快,火舌瞬间吞噬了信纸。
等到人被按在地上时,那信已化作一滩黑灰,只余下空气中焦灼的纸灰味。
顾昭宁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那个叫沈砚的中年太监被五花大绑按在地上,虽然穿着一身油腻的膳房太监服,但脊背挺得笔直,脸上那种视死如归的平静,绝不是一个厨子该有的。
顾昭宁没看他,径直走到那堆还在冒烟的灰烬前。
灰堆里隐约有个硬物。
她不顾知春的阻拦,俯身用帕子垫手,捡起了那个东西。
那是一块被烧得滚烫的半枚玉佩,成色极好,雕工古朴,边缘是残缺的,像是被人硬生生掰断的。
顾昭宁瞳孔猛地一缩。
这玉质,这云纹……
七岁那年,她在母亲苏氏的首饰盒夹层里见过这东西。
当时她想拿出来玩,母亲却像被烫到一样一把夺回去,脸色惨白地告诫她:“这是死人的东西,碰不得。”
原来母亲当年拼死救下老侯爷,又在侯府忍气吞声那么多年,不仅仅是为了活命,更是为了给某些人、某些事打掩护。
“守拙藏锋……”顾昭宁在心里默念着母亲的遗言,只觉得浑身发冷。
母亲这哪里是让她藏锋,分明是用自己的一生,藏了一个足以诛灭九族的天大秘密。
她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沈砚:“带下去,别让他死了。哪怕是一根头发丝,也得给我看好了。”
周怀礼领命而去。
顾昭宁没有回宫,而是直接去了勤政殿。
此时已是丑时,勤政殿内依旧灯火通明。
萧承煜还在批折子,见她深夜前来,眉头微蹙,正要开口,却见顾昭宁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陛下,臣妾在后宫抓到了一个人,挖出了一桩陈年旧案。”她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此事牵涉先太后、废太子,甚至……牵涉到臣妾的生母。臣妾不敢瞒,也不能瞒。”
她将那半枚玉佩和沈砚的身份和盘托出,没有任何修饰,也没有任何推脱。
萧承煜手中的朱笔悬在半空,许久未落。
大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烛花爆裂的轻响。
良久,萧承煜放下笔,绕过御案,亲自将她扶了起来。
他看着她有些发红的眼眶,指腹轻轻摩挲过她冰凉的手背:“朕说过,家事即国事。既然是你家里的旧账,也是朕的国账。皇后,这案子朕交给你,你想怎么查,就怎么查。哪怕把这皇宫翻个底朝天,朕也给你兜着。”
“谢陛下。”
顾昭宁走出勤政殿时,夜风裹挟着春寒扑面而来,吹干了她背上的冷汗。
这一夜,注定无人能眠。
回到凤仪宫,顾昭宁屏退了左右,独自坐在窗下的软塌上。
她借着昏黄的烛火,仔细端详着那半枚玉佩。
被火烧过的地方带着焦痕,却掩盖不住玉石原本的温润。
母亲当年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
那个沈砚,拼死也要烧掉的信里,究竟写了什么?
“你到底是谁?又为何要回来?”
她低声呢喃,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玉佩断裂的边缘,那里锋利得有些割手。
窗外,风吹得杏花树影婆娑,像极了无数只在暗夜里张牙舞爪的手。
夜色深沉,而这凤仪宫的偏殿内,烛火微摇,将她的影子拉得极长,似乎要延伸进那无尽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