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正三刻，萧承煜掀开车帘时，寿康宫的琉璃瓦正浮着层青灰色的晨雾。
他踩着霜结的青砖往含芳殿走，靴底碾过薄冰的脆响里，想起昨夜顾昭宁转述太后那番话——明儿个让承煜来哀家这儿用早膳。
含芳殿里飘着甜丝丝的桂花香。
太后坐在主位，银红妆花褙子上绣着缠枝莲，见他进来，眼角的皱纹先软了：快坐，粥要凉了。青瓷碗里浮着几点金桂，粥汤稠得能挂住勺，正是他幼时在太后膝下时最爱的甜口。
听说皇上换了内廷总管？太后舀了勺粥，金护甲碰在碗沿上，哀家昨日同昭宁说，这宫里的老人儿，到底比生面孔贴心。
萧承煜垂眸搅着粥，瓷勺在碗底划出细响：赵公公年事高了，总忘些规矩。他抬眼时目光清亮，前儿个御药房的朱砂少了半匣，问他竟说许是老鼠拖走了，这等说辞，传出去倒像儿臣苛待老奴。
太后的筷子顿在半空。
她盯着皇帝眼尾那颗朱砂痣——那是他三岁出痘时留下的，当时她守在塌前整宿没合眼，用冰帕子给他降温。哀家记得你小时候...她声音轻了些，有回在御花园摔了，抱着哀家的裙角哭，说阿母，疼
萧承煜的指节在桌下蜷了蜷。
他望着太后鬓边那支累丝金凤，想起上个月暗卫呈来的密报——赵公公私宅的地窖里，藏着十二封与户部杨侍郎的往来信，其中一封写着用内廷采买的由头，拨二十万两去北疆。
北疆？
他亲政后严令核查边军粮饷，杨侍郎管着户部度支司，倒成了太后的钱袋子。
阿母。他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少年时的软糯，儿臣这些年总记着您教的家国同体他夹了块玫瑰酥放在太后碟里，就像这内廷，管不好奴才，如何管得好六宫？
管不好六宫，又如何助儿臣管天下？
殿外传来环佩叮当。
顾昭宁捧着朱漆托盘进来，月白锦裙扫过门槛，先给皇帝请了安，才转向太后：昨儿个太医院说太后近来眠浅，臣妾让小厨房炖了百合莲子汤，加了点茯苓。她将汤碗放在太后手边，袖中滑出张叠成小方块的纸，借着整理药单的动作，轻轻压在案头。
太后的目光扫过那张纸——是赵公公私宅密信的复印件，字迹歪歪扭扭，却分明是杨侍郎的落款。
她的指尖在案上扣了扣，指甲盖泛着青白：昭宁倒是贴心。她抬头时笑意未达眼底，比哀家当年刚进宫时，还多了分心眼。
顾昭宁福身时，鬓边的珍珠流苏轻晃：太后教训得是。
臣妾只想着，宫里安稳了，陛下才能安心办正事。她退到门边，又补了句，这汤要趁热喝，凉了伤脾胃。
萧承煜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廊下，转而望向太后。
老妇人正盯着那碗汤，水面映出她紧绷的下颌线。陛下。太后突然开口，哀家累了，这粥...你带回去喝吧。她挥了挥手帕，去把春桃叫来。
春桃是太后身边最得用的大宫女，跟着她从潜邸到中宫三十年。
顾昭宁的眼线小竹躲在廊角，看着春桃抱着个红漆匣子进了暖阁，又看着她出来时眼眶泛红——匣子里的东西，该是烧了。
戌时三刻，御书房的烛火跳了跳。
顾昭宁掀开门帘，寒气裹着梅香涌进来：太后烧了杨侍郎的信。她从袖中取出个小瓷瓶，小竹说，春桃烧完东西后手直抖，倒了半瓶沉水香压味儿。
萧承煜放下朱笔，目光落在她发间那支并蒂莲步摇上——这是他前儿个赏的，你早就算到她会烧？
她若不烧，倒奇了。顾昭宁坐在他身边，指尖划过案头的北疆军报，赵公公不过是线头，杨侍郎才是鱼。
太后烧了信，等于断了自己的退路。她抬眼时，烛火在眼底晃成星子，陛下明日早朝，该问问杨侍郎，上个月拨给北疆的二十万两，买了几石粮。
窗外起了风，吹得檐角铜铃叮当。
萧承煜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护甲传来：明儿早朝，你陪朕用早膳。
顾昭宁笑了，眉梢微挑：那臣妾得让小厨房多备些玫瑰酥——陛下从前最爱的。
殿外的更夫敲过三更，寿康宫的角楼里，最后一盏灯也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