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顾昭宁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密信上的字迹她再熟悉不过——暗影的信向来用苏绣丝线写在蝉翼笺上,墨色里掺着极细的朱砂粉,此刻在晨光下泛着暗红,像凝固的血。
三年前她在掖庭扫洒时,用半块桂花糕换了个老宫人的口信,辗转联系上北戎王帐里的绣娘阿依古丽。
那姑娘总说中原的《女红要诀》比北戎的羊毛毡子暖,却在去年冬日的信里突然改了署名。
三封密信,第一封报北戎粮草囤积地,第二封说乌勒齐的箭阵弱点,第三封...她喉间发紧,第三封竟指向左相府。
城楼上的战鼓又响了,震得她耳底发疼。
萧承煜还在和守城将官说话,玄色龙袍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那柄从不离身的玄铁剑。
她摸了摸袖中玉扳指,温度已浸透到指尖——那是他方才硬套上的,说见玉如见朕。
陛下。她快走两步,裙角扫过女墙的青砖,左相府的绿梅该谢了。
萧承煜转身时,眼底的锐利像被晨雾洗过,软了些:昨日他还说要送你冰萼绿梅,说你宫里素净,添两盆生气。他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指腹擦过她耳后薄汗,可你方才说要去前线,现在又要去相府...
相府离宫近。顾昭宁将密信团成小团,塞进袖中暗袋,且...绿梅的枝子,我想亲自挑。
萧承煜的拇指在她腕间的玉扳指上摩挲两下,突然握住她的手:让赵公公备软轿,带二十个暗卫。他声音放得轻,像怕惊飞檐角的雀儿,若有半分不对,立刻敲玉扳指。
顾昭宁应了,转身时瞥见他玄色衣摆掠过女墙,有血珠顺着砖缝往下淌——方才守城将官汇报伤亡时,他捏碎了腰间的玉牌。
左相府的朱漆门在晨雾里像张咧开的嘴。
顾昭宁的软轿刚停,门房就哈着腰迎上来:贵妃娘娘金安,我家老爷昨儿就备下绿梅了,在后院暖阁。
暖阁里飘着沉水香,十二盆绿梅摆成月牙形,花苞上还凝着晨露。
左相杨廷安穿着月白锦袍,正用羊毫笔在宣纸上画梅:娘娘看看这盆金钱绿萼,开起来像金盘托玉。
顾昭宁的目光扫过他案头——半开的《盐铁论》下压着半张信纸,墨迹未干,写着玄甲军粮草。
她指尖微颤,笑着凑近:相爷这画功,比宫里的画师还妙。
杨廷安抬眼时,眼角的皱纹堆成花:娘娘喜欢便好,回头让老奴给您送十盆去。他伸手要收信纸,袖中却滑出半枚狼头银饰,在青砖地上滚了两滚。
顾昭宁的呼吸顿住。
那银饰她在北戎使臣的腰牌上见过,狼眼嵌着红珊瑚,和乌勒齐送她的一模一样——上个月北戎来使,明着献礼,暗里在她茶盏下塞了封威胁信。
这是小孙子的玩意儿。杨廷安弯腰捡起银饰,指节发白,小孩子就爱这些奇形怪状的。
顾昭宁笑着抚了抚鬓边步摇:我宫里也有个小阿哥,最爱摆弄这些。她转身看梅树,余光瞥见杨廷安袖中露出半角信笺,正是暗影常用的蝉翼笺。
娘娘可要尝尝新制的梅花酥?左相夫人端着漆盘进来,指尖沾着面粉,用的是前儿早上的露水。
顾昭宁接过酥饼,咬了一口,甜得发腻。
她突然想起生母教她的:甜得反常的点心,要么糖放多了,要么...藏着别的。她将酥饼掰碎,碎屑里滚出粒红豆,红豆上用针刻着戌时,北仓。
暖阁外传来打更声,戌时是晚上七点。
顾昭宁摸了摸袖中玉扳指,凉意透过掌心窜上脊梁——北仓是京郊的粮草囤放点,玄甲军的军粮全在那儿。
相爷这梅花酥真是妙。她笑着将红豆碾成粉,臣妾突然想起,御膳房的梅花羹还差一味雪水,不如臣妾带两盆绿梅回宫,每日取花瓣上的雪水?
杨廷安的喉结动了动:娘娘喜欢便好,老奴这就让人装车。
出左相府时,晨雾散了些,能看见城楼上的玄色龙旗。
顾昭宁掀开车帘,对驾车的暗卫说:去城南老茶棚。
老茶棚的竹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个灰衣老头,正用枯枝在地上画棋盘。
顾昭宁认得他——三年前在掖庭,这老头替她捡过被踩碎的脂粉盒,说姑娘这双眼睛,该看金銮殿。
要碗竹叶青。她坐下,茶盏刚放稳,老头的枯枝就点在她腕间的玉扳指上,皇帝的东西,带着烫吧?
烫,但安心。顾昭宁盯着他腰间的铜酒壶——那是杨大人旧部的标记,刻着二字。
杨大人是萧承煜亲政后提拔的户部侍郎,半年前说要回山东老家省亲,却再没消息。
老头突然压低声音:北仓的火折子,杨大人上个月带来的。他摸出块碎瓷片,上面用炭笔写着暗影是杨那狼头银饰,是乌勒齐给杨大人的信物。
顾昭宁的手指扣住茶盏,指甲几乎要嵌进瓷里。
杨大人?
那个总在朝上替她说话的老臣?
那个说贵妃治家如治国的户部侍郎?
他在城北废仓库。老头将碎瓷片塞进她手里,戌时三刻,有北戎人送密信。
城北废仓库的木门挂着锈锁,顾昭宁让暗卫用匕首挑开,霉味混着潮土味扑面而来。
她摸出火折子,微弱的光映出墙角的草席——上面有半块吃剩的炊饼,沾着北戎特有的奶渣。
娘娘,那边有动静。暗卫小宋的声音从左边传来。
顾昭宁顺着声音摸过去,透过破窗户的缝隙,看见三个人影。
中间那个穿着青布短打,背对着她,但后颈的朱砂痣她再熟悉不过——杨大人去年在御书房议事,被茶盏烫了手,她递帕子时瞥见的。
乌勒齐的人说,玄甲军的粮草图在贵妃宫里。杨大人的声音沙哑,那女人精得很,得想办法引她出来。
另一个声音带着北戎口音:狼主说了,若能拿到图,封你为北境王。
顾昭宁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她摸出袖中蜜丸,这是萧承煜特赐的,能录下声音。
她将蜜丸放在窗台上,又摸出随身携带的绢帕,蘸了墙角的泥,在墙上画了个箭头——这是暗卫的标记,指认叛徒的信号。
她压低声音对小宋说,回宫禀告陛下。
刚转身,仓库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顾昭宁心跳漏了一拍,拽着小宋躲进墙角的暗格——这是她方才摸墙时发现的,墙缝里有新鲜的抓痕,显然有人常躲这儿。
脚步声越来越近,有人用北戎语骂了句:那女人怎么还没来?
顾昭宁屏住呼吸,暗格里的霉味呛得她眼眶发酸。
她摸了摸腕间的玉扳指,冰凉的触感让她镇定些——萧承煜说过,玉扳指里嵌着钢丝,必要时能割断绳索。
门外的脚步声停在暗格前,有人用力拍了下墙:出来吧,老子看见你了。
顾昭宁的手指扣住钢丝,心跳声震得耳膜发疼。
她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一下,两下,像战鼓在敲——申时前要回宫的,可现在...
暗格的门缝里透进一线光,有人举起了火把。
顾昭宁眯起眼,看见那人腰间的狼头银饰——和杨廷安袖中的那个一模一样。
贵妃娘娘?那人的声音突然变了调,您怎么在这儿?
顾昭宁的后背沁出冷汗。
她攥紧钢丝,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门外的脚步声又近了些,火把的光映在暗格的砖墙上,投下狰狞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