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宁在御书房外站了整整三个时辰。
晨雾未散时她便让小宫女去景仁宫取了那箱账册,此刻檀木箱子搁在脚边,箱盖半开,露出里面叠得整整齐齐的账本——是陈大人私宅地窖里搜出来的,每本封皮都沾着霉味,可账目却记得比户部还细。
她盯着箱底那张被茶水晕开的纸页,上面镇北王三万石军粮的字迹虽模糊,却和北疆粮仓废墟里找到的残纸纹路严丝合缝。
娘娘,陛下醒了。赵公公捧着茶盏从内殿出来,见她站在穿堂风里,眉毛都沾了雾水,忙道,可要老奴先送碗姜茶?
顾昭宁摇头,指尖轻轻抚过账册边缘:赵公公,您说这世上有没有人,能把谎话说得比真话还真?
赵公公一怔,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御书房紧闭的门。
门内传来墨锭研磨的声响——萧承煜向来起得早,昨夜审完陈大人后只合了半个时辰眼,此刻怕是又在批折子。
奴才瞧着,赵公公压低声音,陈大人哭着喊着说被镇北王胁迫时,那眼泪比戏班里的青衣还真。
可娘娘您偏就从他给夫人置的珊瑚镯子,算出他每月例银根本不够买那东西。他搓了搓手,奴才在宫里当差三十年,头回见查案查得跟算月钱似的。
顾昭宁嘴角微扬。
她确实是从陈夫人的珊瑚镯子算起的——陈府月例银一百二十两,夫人首饰却件件价值不菲,连房里的沉水香都是南海贡品。
那日她借着给陈夫人送宫花的由头,在偏厅坐了盏茶时间,数清了屋里十二件摆件的市价,加起来足有三千两。
陈大人哪来的钱?
娘娘?赵公公见她发怔,轻咳一声,陛下让您进去。
御书房里的炭火烧得正旺,萧承煜靠在软榻上,眼底青黑比昨日更深。
他面前摊着陈大人的供状,朱笔在镇北王三个字上圈了又圈,墨迹都晕开了:你昨夜说北疆粮仓的残纸,和这账本有关联?
顾昭宁将那半张残纸和账册并排摆开:这是从粮仓灰烬里捡的,写着军粮换私盐;陈大人的账册里,每月十五都有笔盐商例银,数目刚好和粮仓亏空的军粮对等。她指尖点过账册最后一页,更巧的是,这几笔银子的汇出方,都是忠武军的粮草司。
萧承煜的手指猛地收紧,供状纸页发出脆响:忠武军?
那是......
是周将军的辖地。顾昭宁接过话头。
周正武,忠武军大将军,三年前萧承煜亲征北戎时,是他率三千骑兵夜袭敌营,救了帝王性命。上个月北疆送来捷报,说周将军打退了西羌部落的骚扰,可儿臣让人查了西羌的牛羊交易——她从袖中摸出张羊皮地图,西羌最近根本没往边境运过战马,哪来的骚扰?
炭盆里的炭块炸开,火星子溅在地图边缘。
萧承煜盯着地图上用朱砂标红的忠武军驻地,喉结动了动:你是说,周正武谎报军情,把本该运往前线的军粮,换成私盐卖给镇北王?
不止。顾昭宁掀开另一个匣子,里面躺着半枚青铜虎符,陈大人的亲卫阿三,身上有镇北王的密信;可奴才前日在忠武军的运粮队里,截下了这东西。她将虎符推过去,虎符内侧刻着字,是陛下亲赐周将军的调兵符。
萧承煜的手突然抖了。
他捧起虎符,指腹抚过那道熟悉的刻痕——那是他登基那年,周正武跪在丹墀下请兵时,他亲手刻上去的。字代表,也代表他对这位老将的信任。
不可能。他低声道,声音像被什么哽住了,当年朕中箭落马,是他用身子替朕挡了三刀。
他儿子成婚时,朕亲自写了喜联......
陛下。顾昭宁蹲下来,与他平视,儿臣知道您不愿信。
可西羌的马市记录、陈大人的账本、北疆粮仓的残纸,还有这半枚虎符——她轻轻覆住他的手背,这些东西不会说谎。
萧承煜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淬了冰:传朕的暗卫,即刻封锁忠武军驻京办。
让大理寺卿带二十个捕快,随朕去周府。他站起身,龙袍扫过案几,茶盏落地,昭宁,你跟朕一起。
周府的朱漆大门在晨雾中缓缓打开时,顾昭宁闻到了浓重的沉水香。
周夫人穿着簇新的孔雀翎氅衣迎出来,见是皇帝驾临,笑容僵在脸上:陛下这是......
查账。萧承煜甩袖进了正厅,把周将军这三年的军饷账册,还有所有与盐商的往来信件,都呈上来。
周夫人的脸地白了。
她后退两步,撞翻了旁边的青瓷花瓶,碎片溅到顾昭宁脚边。
顾昭宁弯腰捡碎片时,瞥见妆台抽屉露出半截黄纸——是盐引。
半个时辰后,大理寺的人从周府地窖里抬出十二箱账册。
最上面那本的封皮上,赫然写着忠武军粮草折银。
顾昭宁翻到最后一页,只见墨迹未干的批注:镇北王要的十万石军粮已备妥,换私盐五十车,银钱转至陈府暗户。
周正武呢?萧承煜捏着账册的手青筋暴起。
将军昨日去了通州营。周夫人瘫坐在地,眼泪砸在氅衣上,他说去查军粮......
通州营?顾昭宁突然想起什么,通州离京不过百里,周将军若真去查粮,怎会不带亲卫?她转身对萧承煜道,陛下,通州营是忠武军的后备粮仓,儿臣怀疑......
传朕的旨意!萧承煜打断她,声音像炸雷,羽林卫即刻封锁通州营,周正武就地拿下!他看向顾昭宁,目光里有从未有过的锐利,昭宁,你跟朕去早朝。
金銮殿的龙案被拍得震天响。
顾昭宁站在丹墀下,看着殿下的大臣们从震惊到慌乱——有人攥着朝珠直发抖,有人额角的汗滴进了官服领子里,连平时最沉稳的杨大人,此刻也握紧了腰间的玉佩。
周正武私吞军粮、勾结藩王、谎报军情!萧承煜将账册甩向下方,大理寺已查得实证,朕要他三族连坐!
殿内响起抽气声。
顾昭宁盯着最末排的一位老臣——镇北王的岳父,此刻正用袖子遮着脸,可指尖却在朝服上掐出了红印。
她心里一沉:周正武不过是棋子,真正的下棋人,怕是还在殿外。
退朝时已近正午。
顾昭宁跟着萧承煜回到御书房,案上摆着刚送来的通州急报:周正武在营中被擒,身上搜出镇北王的密信,内容是事成后封你为异姓王。
陛下,镇北王......
朕知道。萧承煜揉了揉太阳穴,这局下了五年,从朕亲政那年就开始了。他突然握住顾昭宁的手,掌心烫得惊人,昭宁,朕从前总觉得治天下要铁腕,可你让朕明白......他喉结动了动,家不清,国难宁。
顾昭宁望着他眼里的疲惫与信任,心中泛起暖意。
可当她转身要去取参汤时,袖中突然坠下片纸——是方才在周府妆台捡的盐引碎片,背面隐约有行小字:切记,莫要动顾氏。
她的手顿住了。顾氏?靖远侯府?
昭宁?萧承煜唤她。
顾昭宁将碎片攥进掌心,抬头时笑意如初:陛下,该用午膳了。
夜晚,景仁宫的烛火映着窗纸。
顾昭宁坐在妆台前,将那片盐引碎片投进炭盆。
火苗舔过纸页,二字先被烧着,蜷成黑蝴蝶飘向窗外。
她望着窗外的夜色,风里有若有若无的檀香——和周夫人妆台的沉水香不同,这是更清冽的龙涎香。
娘娘,该歇了。贴身宫女小桃捧着锦被过来,明日还要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呢。
顾昭宁应了,却没有上床。
她走到窗前,望着宫墙外的方向——那里是靖远侯府,也是她昨日和萧承煜说要回去的地方。
可此刻她突然明白,有些的秘密,比朝堂的阴谋更锋利。
炭盆里的纸灰还在飘。
顾昭宁盯着最后一点火星,想起今日早朝时镇北王岳父的眼神——那不是慌乱,是......等待。
她摸了摸鬓边的珍珠簪,簪头里的残印还在。
或许,真正的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