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正毒时，顾昭宁蹲在晒谷场边的粮堆旁，指尖戳进麻布袋的缝隙。
新晒的粟米混着阳光的燥气钻出来，她捻起两粒，对着日头看——颗粒饱满，没有掺沙，这才朝张大人点头：张老伯，这第三车粮可以发了。
张大人抹了把汗，竹杖往地上一拄：顾姑娘，您都盯了三车了，这日头能晒化人，去树底下歇会儿？
歇不得。顾昭宁起身拍了拍裤腿的土，目光扫过排成长龙的村民，上回刘阿婆说她领的米里有稗子，我问了，是前两日雨湿了仓，搬运时混进去的。她指了指场边守着的两个青壮，让他们再筛一遍，每户发粮前过秤，差半两都得补。
那两个青壮本在偷懒啃黄瓜，被她目光扫到，脖子一缩，麻溜地抄起筛子。
顾昭宁转身时，见赵老伯攥着个破碗凑过来，碗底还沾着引水那天的泥：顾姑娘，我家那口破瓮漏了，能给我个瓦罐装粮不？
赵老伯您等会儿。她从怀里摸出个小本子，翻到记着村民家当的那页，前儿我见村西头王铁匠打了新瓦罐，您拿这凭据去换——她撕下半页纸，在背面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罐儿，就说顾昭宁让给您留的，他不敢不换。
赵老伯捧着纸条，粗糙的指腹把纸边都蹭毛了：姑娘，您比我那走南闯北的儿子还细。
顾昭宁刚要说话，忽听场边小吏喊：顾姑娘！京城来的信！
她手一紧，粟米从指缝漏下去，在地上滚成金亮的小粒。
接过信笺时，指尖还沾着米香，封泥上的蟠龙印却烫得她手心发颤。
拆开的瞬间，萧承煜清瘦的字迹跃入眼帘：闻青阳县引水成，朕夜读奏报，见沟渠图绘如织，忽忆去年秋猎，你蹲在御苑荷塘边教小太监修漏的瓦盆——那时只道你善治内宅，今日方知，治家与治国，原是同个道理。
最后一句被墨晕染开，像是笔尖顿了顿才写下去：何时归？
朕等你说那渠水的声响。
顾昭宁喉头发紧，抬头望向远处泛着波光的水渠。
三日前的哨音还在耳边响，此刻溪水正漫过田埂，把龟裂的土块泡得软乎乎的。
她摸出随身的铜哨，金属凉意顺着掌心爬上来——这是萧承煜送的，说是比传旨快。
张大人，刘县令。她转身时已收了情绪，把信笺小心折好收进衣襟，明日义诊的大夫到了吗？
刘县令正蹲在石墩上啃凉馍，闻言忙把馍渣拍干净：回姑娘，县医署的孙大夫带了五个学徒，还有从府城请来的王神医，说是瞧过您写的《疫症预防要诀》，非要来瞧瞧这能让溪水听话的姑娘
那就好。顾昭宁翻开随身携带的布包，里面整整齐齐码着薄荷叶、艾草和晒干的陈皮，让大夫们先用这些煮防疫汤，先给老人孩子灌下去。
前儿我见村东头李二家娃子咳得厉害，别拖成热症。
三日后的义诊棚下，顾昭宁挽着袖子给药罐扇风。
艾草香混着薄荷凉，裹着孩子们的哭闹飘出去。
她正给个流着清涕的小娃喂药，忽听棚外有人喊：顾姑娘！
张大人和刘县令在堂屋等您！
堂屋里，张大人把茶盏一放，茶沫子溅在桌沿：顾姑娘，这月发粮的账册、渠工的工钱、义诊的药材单子，全在这儿了。他指了指堆成小山的纸卷，老夫活了六十岁，头回见赈灾能算出个——您把省下来的粮买了麦种，分给没地的佃户？
张老伯，青阳县七成是佃农。顾昭宁拨弄着算盘，珠子噼啪响，引水是救急，秋播才是救穷。
省下来的粮换麦种，等新麦收了，佃户交完租子还能剩半袋，明年就不用抢着去镇里当短工，渠坏了也有人修。
刘县令摸着下巴直点头：姑娘这算盘，算的不是银钱，是人心。
话音未落，窗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顾昭宁抬头，见县衙的暗卫阿三扒着窗沿，脸色发白：姑娘，门房收到密报，说是......他扫了眼张刘二人，欲言又止。
顾昭宁把算盘一推，对两位大人道：张老伯，刘叔，今日就到这儿吧。
明日我让人把麦种册子送过来。
等两人带着随从走远，阿三才从怀里摸出个油皮纸包，封口处盖着靖远侯府的暗印——是她安插在京城的暗桩。
展开密报的瞬间，她指尖微颤：李相次子往青阳县送了批发霉的粮，赵尚书的门生在府城散布谣言，说顾氏赈灾是为敛财......
姑娘？阿三见她半天没动静，小声唤道。
顾昭宁把密报揉成一团，又慢慢展开抚平。
烛火在她眼底跳，映出些冷硬的光：他们怕什么？
怕青阳县的百姓吃饱了，就敢说真话；怕渠水流进田埂了，就没人信赈灾必贪的鬼话。她起身推开窗，夜风吹得烛芯噼啪响，阿三，去备车。
明日寅时，我们回京城。
阿三应了声要退下，却被她叫住：等等。她从腕间褪下那支铜哨，把这个给张大人，就说......她顿了顿，望着窗外被月光照亮的水渠，就说青阳县的水，还得接着流。
是夜，顾昭宁坐在案前整理行装。
木匣里躺着生母留下的《治家要略》，纸页边缘泛着旧黄。
她摸了摸那行被生母用朱笔圈起的话：治家者，须见灶火之外的寒夜。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咚——敲得人心发紧。
她把密报塞进衣襟最里层，那里还贴着萧承煜的信笺，墨迹已经有些模糊，却仍能摸到笔尖的温度。
天快亮时，顾昭宁站在县衙门口。
晨雾里，水渠的水声忽近忽远，像是谁在低声说话。
她裹紧斗篷，望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轻声道：萧承煜，该算算那些想搅浑水的人了。
马车启程时，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一声响。
这声响混着渐远的水声，一路往京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