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夫的梆子声撞碎三更天的寂静时,顾昭宁的棉鞋尖刚蹭上暖阁门槛。
春桃和夏荷已经候在炭盆边,夏荷的手指还攥着半块没绣完的帕子——她总爱把活计带在身上,方才被红鲤从被窝里叫起来,发顶的丫鬟髻歪在耳后,像朵被夜风吹斜的栀子花。
都坐。顾昭宁解下斗篷,搭在春桃递来的衣架上,目光扫过两人冻得发红的鼻尖,今日沈府的事,你们也听说了。
春桃立刻跪直身子,膝盖压得青砖地响:姑娘,那茶里的银针...可当真?
当真。顾昭宁坐进锦墩,接过夏荷捧来的桂圆茶,指尖触到杯壁的温度,才觉出掌心被炭块硌得生疼。
她摊开手,帕子上还粘着细碎的炭屑,方才在沈府,李公公说那毒针是林相爷的女儿指使的。
夏荷倒抽一口冷气,帕子地掉在地上。
春桃的指甲掐进掌心,指节泛白:林相爷是太后的人,上回老夫人还说...说太后属意林姑娘当皇后。
所以他们容不得我在陛下面前说上话。顾昭宁转动茶盏,桂圆的甜香混着炭盆里松木香,在暖阁里漫开,但我要知道的是——李公公怎么进的沈府?
沈大人与林相又有什么牵扯?
她从袖中摸出半块翡翠镯,狼头纹在烛火下泛着幽光。
这是生母苏氏留下的,当年老侯爷被山匪围猎,苏氏替他挡了一箭,老侯爷便将随身玉镯掰作两半,半块给苏氏,半块收在祠堂。明早你们就分头去查。她将玉镯按在桌案上,春桃去问沈府门房,李公公是随哪家的车马进的门;夏荷去东城茶棚,找常跑宫道的脚夫打听李公公最近常往哪处宅子钻。
记住——她抬眼,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尖,别让任何人知道是侯府在查。
春桃和夏荷同时点头,夏荷弯腰捡帕子时,发间的银流苏扫过顾昭宁的鞋面。
顾昭宁望着她们离去的背影,听着门轴合上的声响,突然想起七岁那年,生母苏氏被嫡母灌下毒酒前,也是这样在暖阁里拉着她的手,说昭宁要学看人心,看他们的鞋尖往哪偏,袖口沾着什么灰。
三日后卯时,夏荷的叩门声比往常急了三分。
顾昭宁刚梳好晨妆,金步摇上的珍珠还晃着细碎的光,就见夏荷掀帘进来,鬓边沾着星子似的露水:姑娘,李公公上月往林相府跑了七回!她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这是茶棚里张脚夫给的,说李公公每次从林相府出来,怀里都揣着个红绸包,像是...像是送什么东西。
顾昭宁展开油纸,里面躺着粒碎玉——豆大的羊脂玉,雕着缠枝莲纹,正是林相府的家纹。
她的指腹擦过玉粒上的划痕,心下突然一沉:林相上月刚捐了座观音像给护国寺,用的正是这种羊脂玉。
李公公往林相府送的,怕不是什么礼物,而是...
春桃呢?她抬头问。
春桃在门外。夏荷话音未落,春桃已经掀帘进来,手里攥着团皱巴巴的门帖,沈府门房说,李公公是跟着陈侍郎家的马车进的门。
陈侍郎的夫人是林相的表侄女!
顾昭宁猛地站起来,金步摇上的珍珠撞在妆奁上。
她望着案头那半块翡翠镯,狼头纹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原来从沈府宴会的请帖开始,林相就布下了局。
陈侍郎请她赴宴是饵,李公公投毒是刀,要借沈府的地儿,把她的命悄无声息地埋进土里。
备车。她转身对夏荷道,我要去李公公的宅子。
赵嬷嬷在廊下听到这话,手里的药罐掉在地上。
她小跑着追进来,鬓角的银簪晃得人眼花:姑娘疯了?
李公公是宫里的人,您一个侯府庶女,平白无故往他宅子里钻,被人看见算怎么回事?
所以要悄悄去。顾昭宁从妆奁最底层摸出件青布衫,嬷嬷跟我换身衣裳,咱们扮作给李公公送浆洗的婆子。她望着赵嬷嬷急得发红的眼眶,软了声音,嬷嬷,我生母死的时候,手里攥着半块玉镯;现在有人要我的命,我总得知道,这刀是从哪递过来的。
赵嬷嬷的喉结动了动,到底还是蹲下身,帮她系上粗布围裙。
李公公的宅子在西四胡同,朱漆大门上挂着的金漆匾额,门两侧的石狮子嘴里含着夜明珠,大白天也亮得晃眼。
顾昭宁和赵嬷嬷挑着浆洗的木盆蹲在巷口,看着日头爬上屋檐,终于见门环一响——李公公扶着门框出来,身后跟着个穿湖蓝褙子的女子,面纱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
林姑娘放心。李公公哈着腰,声音像老鸹叫,那小蹄子要是敢在陛下面前多嘴,老奴有的是法子让她闭紧嘴。
上个月靖远侯府的账房先生突然暴毙,不就是...咳咳。
湖蓝褙子的女子抬手掩唇,腕间的翡翠镯子闪了闪——正是林相府的家纹。
顾昭宁的指甲掐进掌心,想起生母苏氏也是这样不明不白地染了时疫,想起侯府账房先生死的那天,嫡母房里飘出的沉水香比往日浓了三分。
林相说,太后这月要办赏花宴。女子的声音像浸了蜜的针尖,到时候顾昭宁要是敢出现在御花园...李公公,你总该知道怎么让花瓣落进她的茶盏里。
李公公谄媚地笑:老奴明白,明白。
顾昭宁望着两人上了马车,车帘放下的瞬间,她看见女子袖中露出半截红绸——和夏荷说的红绸包一模一样。
赵嬷嬷扯了扯她的衣袖,木盆里的清水晃出涟漪:姑娘,该走了。
回程的马车上,顾昭宁望着车窗外飞掠的柳梢,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的粗布。
她想起李公公说的靖远侯府账房先生,想起嫡母房里的沉水香,突然觉得后颈发凉——原来林相的手,早已经伸进了侯府。
红鲤。她掀开车帘,对驾车的丫鬟道,回府后,让门房加派夜巡,前院的狗都喂些骨头。
再去厨房说,往后姑娘们的饮食,都要过三道手。
红鲤应了声,马鞭在空中抽了个响。
顾昭宁放下车帘,望着车壁上晃动的树影,突然听见远处传来打更声——不是三更,是未时三刻。
可那声音却像重锤,一下下砸在她心上。
她摸出袖中半块翡翠镯,狼头纹在掌心刻出深痕。
这一回,她不会再像七岁那年,只能攥着半块玉镯,看着生母的棺材被抬出侯府。
这一回,她要让所有递刀的人,都看清刀刃的方向。
马车拐进侯府角门时,顾昭宁突然瞥见影壁后闪过道灰影——像是个穿粗布衣裳的婆子,可等她揉了揉眼,那影子已经不见了。
赵嬷嬷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皱了皱眉:许是新来的洒扫婆子。
顾昭宁没说话,手指悄悄扣住了袖中的翡翠镯。
她知道,这场风暴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