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议已定,行程便迫在眉睫。里正王老棍得知苏家部分人要返乡,倒是没多说什么,只叮嘱了苏明义几句路上小心,莫要招惹是非,便算是过了明路。寒石村的乡亲们闻讯,却自发地忙碌起来。
这顿离别之宴,几乎是举全村之力张罗的。虽然家家都不富裕,但这个拿出珍藏的一块咸肉,那个拎来自家舍不得吃的几个鸡蛋,阿木娘更是让阿木扛来了小半只风干的野兔。猎户阿木沉默地帮着劈柴担水,将村口那片平日里用来晾晒谷物的空地打扫得干干净净。
傍晚时分,几口临时垒起的土灶上大铁锅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肉香混合着野菜和粗粮饼子的味道,弥漫在小小的寒石村上空。村民们扶老携幼,聚集在空地上,围着几堆熊熊燃烧的篝火。火光跳跃,映照着一张张朴实的、带着不舍与祝福的脸。
苏家所有人,无论是即将离去的,还是决定留下的,都坐在了主位旁边。爷爷苏老柱和奶奶周氏穿着虽然陈旧但浆洗得干干净净的衣裳,被村民们让到了最中间的位置。两位老人看着眼前这喧闹而又充满温情的景象,眼眶一直是湿润的。
老村长被孙子搀扶着,颤巍巍地端着一碗村里自酿的、有些浑浊的粟米酒,走到苏老柱面前,声音苍老却洪亮:“苏老哥,咱们寒石村穷乡僻壤,委屈你们这些日子了。你们苏家是实在人家,肯下力气,待人厚道,咱们都看在眼里。今儿个你们要回乡,是大事,是喜事!老哥我代表咱们寒石村的老少爷们,敬你们一碗!祝你们一路顺风,早日到家!”
苏老柱激动得胡须都在颤抖,连忙让苏明义扶着自己站起来,双手接过那只粗糙的陶碗,声音哽咽:“老村长……乡亲们……多谢,多谢大家这些日子的照应!是我们苏家,叨扰大家了!”说罢,仰头将碗中那辛辣微涩的酒液一饮而尽。他被呛得咳嗽了几声,脸上却泛起一丝红晕。
有了老村长开头,村民们便纷纷上前。有感谢李慧心曾经用土方救过他家娃子命的妇人,塞给她两个还热乎的煮鸡蛋;有佩服苏明远懂得多、帮着改良过农具的汉子,拍着他的肩膀说着“保重”;还有一群半大的小子,围着苏青松,叽叽喳喳地问他以后还教不教他们认字。
苏秀秀也被几个相熟的小媳妇拉着,说着体己话,往她手里塞着自家做的针线包、头绳等小物件。就连一向没什么存在感的小草,也被几个村里的小姑娘围着,送了她几块漂亮的小石子和一把野花。
赵氏看着这场景,心里又是酸涩又是骄傲。酸涩的是就要离开这好不容易熟悉起来的地方,骄傲的是他们苏家,在这苦寒之地,竟是赢得了如此多的真心。她难得没有躲在人后,也帮着李慧心和王月娥招呼着前来送行的妇人,手脚麻利地分发着碗筷食物。
阿木一直沉默地站在篝火的阴影里,目光大多数时候都落在苏晚晚身上。苏晚晚正被阿木娘拉着说话。
“晚晚丫头,”阿木娘粗糙的手紧紧握着苏晚晚的手,眼中满是不舍,“这一路山高水长的,你爷奶年纪大了,你大伯一家也不容易……你是个有主意的孩子,留在村里,要好好的,和阿木……”她顿了顿,似乎觉得后面的话不该由她来说,只用力捏了捏苏晚晚的手,“互相照应着。”
苏晚晚心中暖流涌动,重重点头:“阿木婶,你放心,我们会把日子过好的。你们也要多保重身体。”
阿木娘连连点头,悄悄抹了把眼角。
这时,阿木走了过来,将一只烤得恰到好处、滋滋冒油的兔腿递给苏晚晚,又递了一只给他娘。他没看苏晚晚,只低声道:“吃。”
苏晚晚接过,轻声道:“谢谢。”
阿木“嗯”了一声,依旧站在一旁,像一座沉默的山,守护着这一小方天地。
酒至半酣,气氛更加热烈,却也潜藏着离别的伤感。不知是谁先起了个头,哼唱起了北地苍凉遒劲的民歌小调,很快,更多的人跟着附和起来。歌声算不得悦耳,却带着这片土地特有的坚韧与粗犷,在夜风中传出去很远。
听着这歌声,看着火光映照下乡亲们真诚的脸庞,苏明义这个硬汉子,再也忍不住,端起酒碗,走到空地中央,对着所有村民,深深鞠了一躬。
“乡亲们!”他声音洪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苏明义,嘴笨,不会说啥好听话!这些日子,多谢大家了!我苏明义,记在心里!这辈子都忘不了!”
他又转向苏明远、苏明德等人:“二弟,三弟,弟妹,晚晚,青松,秀秀……家里,就交给你们了!”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咙里,最终化作了仰头猛灌下去的酒水,和顺着黝黑脸颊滑落的两行热泪。
王月娥早已哭成了泪人,靠在二弟妹身上。小草似乎被这气氛感染,也哇的一声哭了起来,紧紧抱着苏晚晚的腿不松开。
苏晚晚抱着小草软软的身子,看着大伯那从未如此外露过的悲伤,看着爷奶强忍泪水的模样,看着父母和三叔三婶红着的眼眶,看着苏青松紧握的拳头和苏秀秀无声流淌的眼泪,她的心也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难当。
篝火噼啪作响,歌声苍凉,酒碗碰撞声,祝福声,哭泣声,交织在一起。这顿离别之宴,没有珍馐美味,没有丝竹管弦,只有最质朴的食物,最真挚的情感,和最沉重的别离。
今夜过后,便是真正的天各一方。前路是福是祸,无人能知。唯有这寒石村的篝火,和乡亲们的情谊,如同种子般,深埋在每个人的心底,在未来的岁月里,或许能生出些许慰藉与力量。
阿木不知何时,又往苏晚晚身边的火堆里添了几根粗柴,让那火焰燃烧得更旺,更暖了一些。他依旧沉默,但那沉默却仿佛在说:别怕,还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