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上元节。寒石村依旧笼罩在厚厚的积雪和严寒中,所谓的节日,对大多数村民而言,不过是又一个需要咬牙硬撑的冬日。然而,一阵急促的铜锣声,却打破了村庄死寂的宁静。
“哐哐哐——!全村集合!村口老槐树下集合!里正有要事宣布!”王癞子扯着嗓子,在积雪的村道上一边敲锣一边嘶喊,声音在冰冷的空气里传得老远。
这锣声,与去年秋天宣读大赦天下公文时如出一辙。苏家破屋里,所有人瞬间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来了……官府的文书……来了!”赵氏猛地从炕沿上站起,声音发颤,脸上是混合着极度渴望和恐惧的复杂神情。她死死攥住苏明德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他肉里。
苏明远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擂鼓般的心跳,对同样紧张的家人沉声道:“都稳住。是福是祸,总要面对。青松,扶好爷奶。咱们……去看看。”
一家人互相搀扶着,再次踏着积雪,走向村口那棵熟悉的老槐树。与上次的绝望不同,这一次,每个人心中都怀着一丝微弱却顽强的火苗。
村民们也陆陆续续聚集过来,脸上带着好奇与探究。不少人将目光投向苏家众人,窃窃私语。货郎带来的消息早已传开,所有人都想知道,这传言是真是假。
王老棍依旧站在那块大石头上,手里捧着一卷比上次更为正式的公文,脸色却比上次宣读大赦天下时更加复杂。他三角眼扫过底下的人群,尤其在苏家人身上停留了片刻,眼神晦暗难明。
“肃静!”王老棍清了清嗓子,提高了音量,开始宣读。前面的内容依旧是官样文章,但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等待着最关键的部分。
终于,他念到了核心:“……查苏文渊一案,实属冤屈,今已昭雪。苏文渊官复原职。其受牵连之族亲苏明远一脉,流放之罪予以免除,恢复良籍……”
“免除流放!恢复良籍!”
这八个字如同天籁,狠狠砸进苏家每个人的耳中!
赵氏“嗷”一嗓子,再也抑制不住,放声大哭起来,这次是纯粹的、宣泄般的狂喜:“免了!真的免了!我们不是罪民了!不是了!”她用力摇晃着苏明德,苏明德也傻笑着,任由她摇晃,眼泪糊了满脸。
苏明义这个硬汉子,此刻也仰起头,努力不让眼眶里的泪水掉下来,双手紧紧握拳,骨节发白。苏青松扶着的爷爷苏老柱,身体剧烈地颤抖着,老泪纵横,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奶奶周氏更是直接瘫软在李慧心和苏秀秀怀里,泣不成声。
苏明远站在原地,身体微微晃了晃,巨大的冲击让他一时有些眩晕。他强迫自己站稳,继续听下去。
王老棍的声音还在继续:“……然,尔等落户北疆寒石村已久,去留之事,可自行抉择。若愿返乡,官府不予阻拦,亦不提供盘缠资助;若愿留籍当地,则按本村村民对待,一应赋税劳役,等同齐民。钦此——”
去留自愿!
不提供盘缠!
这两个关键信息,像两根冰冷的针,刺入了苏家狂喜的心头。
自行抉择,意味着他们真正拥有了选择的自由!但,不提供盘缠,也意味着回乡之路,依旧困难重重,需要完全依靠他们自己!
王老棍宣读完毕,卷起公文,目光再次落在苏家人身上,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苏明远,恭喜了啊!皇恩浩荡,你们苏家总算是熬出头了!这往后是走是留,你们自家可要商量好了!”
他这话听着是恭喜,语气里却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苏家若是走了,他少了不少麻烦,也少了许多潜在的“好处”;苏家若是留下,有了这“官亲”的身份(哪怕只是旁支),又恢复了良籍,恐怕就更难拿捏了。
周围的村民也反应过来,顿时议论纷纷。
“真的平反了!苏家这下可算是翻身了!”
“去留自愿?这……回京城多好啊,为啥要留在这苦寒之地?”
“回去?说得轻巧,盘缠呢?好几千里路呢!”
“我看留下也挺好,他们家有地有粮的,回去了还不一定咋样呢……”
各种目光投射在苏家人身上,有羡慕,有同情,有好奇,也有像李麻子之流,眼神里充满了嫉妒和不甘。
苏家人沉浸在罪名得免的巨大喜悦中,暂时无暇去细想“去留”的难题。他们互相搀扶着,泪水与笑容交织,仿佛要将这半年多来承受的所有屈辱和苦难,都在这一刻冲刷干净。
“回家……先回家……”苏明远声音沙哑,对家人说道。他需要时间,需要冷静,需要和全家人一起,好好消化这惊天动地的消息,以及思考那摆在眼前的、关乎未来命运的抉择。
回去的路,依旧铺满荆棘。留下的路,也未必平坦。
但无论如何,套在他们脖子上最沉重的那道枷锁,今天,终于被打破了。他们不再是任人欺凌的“流犯”,而是可以挺直腰杆、自主选择命运的“良民”。
寒石村的这个上元节,因为一纸公文,而显得格外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