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被刺骨的河水彻底吞噬之前,北堂少彦那声嘶力竭的呼喊穿透了凛冽的寒风。女儿——这两个字饱含着他前世未曾表露的真情,让我确信他也重生了。这样也好。
然而厚重的棉袄浸满冰水,犹如千斤巨石拖着我下沉。我拼命挣扎,想要告诉他自己才是他真正的骨肉,却终究抵不过刺骨的寒意,意识渐渐涣散...
不知过了多久,刺骨的冰冷已然褪去,想必是得救了。我竭力想要睁眼,必须阻止北堂少彦与季泽安相见,可眼皮沉重如铁,无论如何也使不上力。
嫣儿,你在吗?我只能在识海中呼唤。
她的声音虚弱无力。
你...还好吗?
很不好。她带着几分恼怒,我什么都做不了,差点和你一起葬身曲江。
对不起...我控制不住自己,太害怕了。
上辈子自焚而亡都不见你害怕 ,如今见到活生生的父亲反倒怕了?来来来,你倒是说说,究竟在怕什么?相处几日,她竟也学会了我文绉绉的说话方式,令我忍不住想笑。
你竟还笑得出来?识海中的嫣儿面露愠色。
不笑了。我们可是得救了?你可见到是谁救的我?
是你爹,是你爹,满意了吧?他连大氅都来不及脱就跳进曲江,亲自将你抱起。你没看见,他抱着昏迷的你哭得涕泗横流,那模样真是...令人不忍直视。
竟是他救了我...
不知为何,听闻此言,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仿佛某个空缺被悄然填满。
那我...我还欲再问,却被嫣儿没好气地打断。
别说话了。我们现在在大成寺,这里的佛光让我很不舒服。好不容易养回些精神,你偏要喋喋不休。我可是寄居你体内的游魂,鬼魂最怕佛寺你不知道吗?真不知你爹和季泽安是怎么想的,女儿落水昏迷不找大夫,反倒来寺庙祈福。你说他们是不是...傻缺?
我终于明白嫣儿的怒气从何而来了。这两位父亲,确实不太靠谱。
大成寺的禅房外,古柏森森,却掩不住空气中弥漫的焦灼。
季泽安负手而立,指节捏得发白,目光如淬冰的刀刃,一次次刮向紧闭的房门。慕白国师低沉的诵经声从内传来,像一根不断拉扯着他理智的弦。他胸腔里那股想要一剑结果了身旁之人的冲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反观北堂少彦,这位大雍的皇帝,此刻全无平日的沉稳威仪,活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在方寸之地来回踱步,锦袍下摆被他烦躁的步伐带起阵阵凌乱的弧度。
诵经声终于压垮了季泽安的理智。他猛地转身,几步冲到北堂少彦面前,连君臣礼节都顾不上了,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话来:
陛下!声音里压抑着惊涛骇浪,若大雍国库已空虚到请不起名医,我风云山庄虽非富可敌国,倒还略有盈余,愿为陛下分忧!
北堂少彦被这尖锐的质问弄得一怔,待明白季泽安是在讽刺他吝啬无能,脸上顿时青白交错。他急忙解释,语气仓促:
仇爱卿何出此言!慕白国师佛法精深,定能护佑昔儿转危为安。一定可以的!他像是要说服对方,又更像是在说服自己,声音不自觉地拔高,就像...就像当年...我们能在大成寺重获新生一样。一切...都可以从头开始!
季泽安没好气地斜睨了他一眼,眼神里满是鄙夷。
什么乱七八糟的。他低声嗤道,实在想不明白当年皎洁如明月般的染溪,究竟看上了这家伙哪一点。
禅房内,慕白国师手持念珠,将门外争执听得清清楚楚。他闭目轻叹,唇角泛起无奈的苦笑。
真是有苦难言。
若不是当年……一步错,步步错。他又何至于耗费百年修为催动溯光镜,将时光倒转?这一桩因果,当真是欠下了。
如今这丫头是回来了,却偏偏又带回来另一个麻烦。因果纠缠,竟是越欠越深。
慕白凝视着榻上面色苍白的少女,眉头深锁。这一体双魂的格局,俨然成了潜伏的危机。这困局,该如何化解?
他长叹一声,终是有了动作。取下胸前温养多年的佛珠,轻轻置于少女心口,随即盘膝而坐,闭目诵经。
刹那间,禅房内金光流转,无数经文自他唇间逸出,化作实质的金色符文字句,如流水般涌向榻上之人,最终尽数没入陆忆昔体内。
小昔儿,我好像没那么难受了。陈霏嫣在识海中舒展魂体,语气带着惊奇,这大和尚念的什么经?我感觉神魂稳固多了。
贫僧耗费如此法力相助,竟只得一句大和尚
突然介入的声音让两人俱是一惊。
哎哟!陈霏嫣的魂体结结实实挨了一记脑瓜崩。作为载体的陆忆昔虽在昏迷中,也不禁疼得泪意上涌。
没规矩的小丫头。那声音带着训斥与无奈,贫僧是你慕白爷爷。这一下,打的就是你这个不懂礼数的小游魂。
你...你你你...陈霏嫣捂着额角,在识海中四处张望,却不见人影。
你什么你。区区一介游魂,若非看在天珠后人的情分上,岂容你在此放肆?
什么天珠地珠的!陈霏嫣的脾气上来了,你以为我愿意死吗?你以为我愿意来这什么大雍朝,和昔儿挤在一具身体里吗?我现在只想回家!你们这些恩怨情仇,与我何干!
来不及了。那声音陡然严肃,既来之,则安之。你既入大雍,便是与此地结下因果。这段因果不了,你走不脱,回不去。
陈霏嫣顿时抓住重点,怒火更盛:好啊!臭和尚,照你这么说,我会来到这个地方,全是你在背后捣鬼?
慕白被她连珠炮似的质问噎得一滞。这女娃娃好生厉害,果然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说不出话了吧,臭和尚。
嫣儿。陆忆昔忍不住开口,我们现在昏迷不醒,大师既能与我们对话,定有办法救醒我们。
慕白闻言心中宽慰。不愧是身负无忧天珠血脉的后人,比另一个莽撞丫头不知强了多少。
他沉吟片刻,缓缓道:回去确实回不去了。不过贫僧可以帮你们一个忙,至于要什么,你们自行商议。待我解决了外面那两个不省心的,再来听你们的决定。
他顿了顿,语气无奈:再不去劝架,只怕你们那两位爹要把这大成寺的屋顶都给掀了。
什么?季泽安和北堂少彦对上了?这两个人,新仇旧怨交织,怕不是真要斗个天翻地覆。
待慕白的神识退出,两个灵魂立刻开始商议。
我要回家。陈霏嫣斩钉截铁。
陆忆昔却轻轻摇头:我想知道母亲的过往。
两个灵魂各执一词,互不相让。这是她们合体以来,第一次产生如此激烈的分歧。
吱呀...
禅房门被推开时,院中柏树正在两道凌厉剑气中剧烈摇晃。
季泽安的玄铁重剑带着劈山之势横扫,北堂少彦的天子剑却如游龙般轻盈格挡。剑锋相撞,火星四溅,两人衣袂翻飞间已过了十余招。
季泽安一招长虹贯日直取对方咽喉,却在最后一寸陡然收势;北堂少彦的金雁横空眼看要划破对方前襟,剑尖却不着痕迹地偏开三指。两人都在生死相搏的架势里藏着说不清的顾忌,如同十八年来那些理还乱的爱恨。
皇上,昔儿是臣的养女,如今臣要携女归家求医有何不可?季泽安找了个蹩脚的理由,现在还不是暴露身份的时候。
仇爱卿!当下最要紧的是救治孩子!你要相信慕白国师。
剑风扫过石阶,留下深浅不一的痕迹,却始终避开了禅房方向。两道身影在院中辗转腾挪,时而如鹞子翻身交错而过,时而似双蝶穿花难分难解。满地落叶被剑气卷起,在月光下形成旋舞的金色风暴。
正当季泽安的剑尖即将刺中北堂少彦肩井穴时,慕白的声音如清泉淌过战场:
二位若是拆了这百年古刹,老衲只好请陆小姐另寻住处了。
双剑骤然停在半空,剑尖相距不过寸许。两人对视的眼神里,还残留着未消的杀气,却也浮起相同的牵挂。
北堂少彦率先收势,天子剑挽了个剑花归鞘。他足尖轻点,飘然落地,几步来到慕白面前。那双执掌江山的手微微发颤,声音带着不敢深究的惶恐:
国师,那孩子她...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的目光掠过半开的门缝,终究不敢向内探望。十二年的悔恨与那场焚尽一切的大火犹在眼前,他怕极了这重来的一次,依旧只能听到令人绝望的消息。
季泽安几乎同时掠至身侧,玄铁重剑尚未归鞘,语气焦灼:大师,我女儿她...
同样欲言又止。六年朝夕相处,那些透过这张酷似染溪的容颜寄托的思念,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化作真切的父女之情。只是这份认知,被深埋在复仇的执念下,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
慕白看着眼前这两个权势滔天却同样狼狈的男人,只能苦笑摇头:真是欠了你们一家子的。他顿了顿,在两人屏息凝神中缓缓道,丫头无碍,只是尚需静养,三日后方能苏醒。
为何还要三日?季泽安眉头紧锁,语气不由得带上了质问。
北堂少彦却伸手按住他握剑的手臂,眼底泛起真切的光亮:朕即刻下旨,册封陆忆昔为固国固伦公主。他看向季泽安,语气罕见地郑重,如此一来,你我都可为她父亲。三日后,我们一同来接女儿回家,可好?
公主?季泽安猛地甩开他的手,赤红的双眼几乎喷出火来,北堂少彦!你休想!凭什么来抢我的女儿?就算你是皇帝也不行!
面对他的暴怒,北堂少彦不怒反笑,那笑意中竟有几分如释重负的坦然:仇爱卿何必拒绝得这般干脆?不如...三日后由昔儿自己抉择,如何?
季泽安死死盯着他那可恶的笑容,握剑的手青筋暴起。杀了他的念头从未如此强烈。他苦心经营了六年,是为日后让昔儿在大婚之夜手刃仇敌,不是来给这厮当什么公主的!
这局面,彻底偏离了他预设的轨迹。
...好,就三日!
他狠狠掷下这句话,旋即施展轻功,头也不回地纵身离去,仿佛身后有什么在追赶一般。
北堂少彦望着季泽安仓惶离去的身影,唇角不由泛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还是和当年一样,蠢得可爱。他在心中暗叹,说到底,不过是个被安王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可怜人。若非如此,就凭他上一世做的那些蠢事,朕早该取他性命千百回了。
他负手而立,目光渐深:罢了,看在他将昔儿抚养长大的情分上,姑且饶他一命。
禅房内,慕白的身影渐渐虚化,再次融入陆忆昔的神识之中。
可曾商议妥当?他的声音在识海中回荡,时辰不多了。
我要回去!
我要看我娘的一生,我要知道是谁害了她!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在识海中激起层层涟漪,吵得慕白眉心微蹙。
嫣儿,他转向那道较为躁动的魂体,贫僧方才已经说过,此间因果未了,你回不去的。这个愿望,恕贫僧无能为力。
那我为何会来到大雍?陈霏嫣不甘地追问。
佛曰:不可说,不可说。慕白的声音缥缈如烟,你与他不过是另一个故事里的可怜人罢了,这一切都是他求来的。
这番玄奥之语让陈霏嫣愈发困惑,却见慕白已转向另一道魂体,慈祥一笑:如此说来,你们已经决定要去看陆染溪的一生了?
陈霏嫣凝视着慕白虚幻的身影,忽然觉得他此刻的眼神格外熟悉——就像季泽安透过昔儿凝望陆染溪时的模样。这老和尚究竟在看谁?他口中的可怜人又是谁?这一切,与她有何关联?
陆忆昔抢先应道,我要看我娘的一生。
这一次,陈霏嫣没有出声阻拦。她似乎终于接受了无法归去的现实,沉默地立在识海的角落,任由万千疑问在心头盘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