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月如钩,圣宴前夜的露台青砖被夜露浸得发滑。
凤知微贴着廊柱阴影站定,目光穿过垂落的紫藤,正见那道熟悉的佝偻身影——露娘跪在青石阶上,盲眼蒙着的素绢被风掀起一角,苍白的指尖正顺着牡丹叶脉缓缓游走,口中呢喃如诉:“第三片朝南的叶尖……含一滴不落的月光。”
她的声音轻得像游丝,却让凤知微心口一紧。
前世在神医谷,她曾见过太多被神殿折辱的“罪人”,那些人疯癫前总爱重复类似的呓语——用最细腻的感知,对抗被剥夺的光明。
“露娘。”凤知微解下腰间暖玉裹着的丝帕,轻轻覆上对方冻得发红的手背。
盲女猛地一颤,指尖在叶尖顿住,却没有抽回。
她的指节因常年采露而布满细裂,此刻正顺着丝帕的纹路摸索,最后停在帕角绣的小药葫芦上——那是凤知微前日替她治手裂时,悄悄绣上的标记。
“是你。”露娘的盲眼转向她的方向,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笑,“你要找的晨露髓……不在供桌上的玉壶里。”她的指尖突然掐进掌心,“小满那孩子,左手六指总被说不祥。他斟酒时,第七杯会刻意顿半息——只有那半息,他能避开慈音的眼,把未染杂质的晨露混进酒里。”
远处传来三更钟响,清越的钟声撞碎夜雾。
露娘如被烫到般缩回手,起身时袖口翻卷,一道暗红烙印从腕间闪过——形如扭曲的荆棘,正是神殿惩戒“说谎者”的烙刑印记。
“露娘!”凤知微下意识要抓她的手腕,却只触到一片寒凉的布帛。
盲女已转身融入黑暗,只余一句飘散在风里:“他们要的是听话的哑巴,可哑巴……也会在露水里藏真话。”
次日午时,净心殿内檀香熏得人喉头发痒。
十二乐姬环坐在汉白玉台基上,琴弦拨出的《净心曲》如游丝缠颈,每一个音符落下,底下宾客的眼神便恍惚一瞬——那是幻乐姬暗藏的精神探针,正替慈音筛检异心。
凤知微踩着金莲铺就的路径前行,眼角余光扫过左侧酒案。
穿青衫的酒僮正垂首执壶,左手小指旁多出的第六指微微发颤——是小满。
他执主壶的手看似平稳,腕间却有极轻的抖,酒液顺着壶嘴流出时,有细若游丝的一股偏了方向,悄然注入边缘的青瓷盏。
“阿微来了。”主位上的慈音含笑抬臂,广袖滑落露出腕间串着菩提子的念珠,“今日这涤罪醴,三百童子净手采露,九十九名贞女诵经七日,饮之可洗尽业障。”她眼尾的皱纹因笑意堆成花,可凤知微分明看见,那串菩提子的缝隙里,沾着半粒暗红药粉——是“妒心散”,最能激发人隐秘恶念的毒。
“谢大祭司。”凤知微福身时,袖中传来细微的抓挠。
她不动声色垂眸,见指甲盖大的噬灵鼠王正扒着袖扣,粉嘟嘟的鼻尖动了动——方才入席前,她已让这小东西吞了微量晨露髓封在胃囊里。
而舌根处的麻痒提醒她,“千命针”的麻痹效果已经生效,辨魔引的血脉检测,该失效了。
酒过三巡,慈音举起金樽:“愿我等同心同德,无愧神明。”
“无愧神明——”众祭司附和的声音还未落地,凤知微已啜了一口酒液。
清冽的酒气撞在麻痹的舌尖上,只余下一丝苦涩。
她垂眸掩住笑意,指尖在桌下轻轻一弹,一缕暗紫色的毒雾顺着地毯的缝隙渗入——那是用“焚毒术”凝练的毒种,正顺着神殿净化阵法的菌丝逆流而上。
变故来得毫无预兆。
“你说我私藏妻儿?”右侧首座的白眉祭司突然拍案,酒盏砸在金砖上碎成齑粉,“那你呢!上月卖给凡人的‘赎罪券’,换的金子都埋在后山槐树下!”他红着眼扑向邻座的灰衣老者,指甲几乎掐进对方脖颈。
“救命!”幻乐姬的琴案被撞翻,她尖叫着躲向廊柱,“你认错人了!我根本不是刺客之妹——”
“就是你!十年前你穿的石榴裙,我在血里看了十年!”另一名中年祭司撕着自己的衣襟,露出心口狰狞的刀疤。
殿内瞬间乱作一团。
杯盏碎裂声、斥骂声、哭嚎声混作一片,方才还端方持重的祭司们,此刻全成了被扒开画皮的恶鬼。
凤知微垂眸看着袖中鼠王——它的胃囊正泛起幽蓝微光,晨露髓的原液已在其中凝成一滴清露。
“阿微,你为何不醉?”
慈音的声音如浸了冰的梵钟,穿透喧嚣。
凤知微抬头,正撞进那双深不见底的眼——大祭司的笑纹还在,可瞳孔里翻涌的暗潮,比九幽的深渊更冷。
她指尖一松,残酒泼向空中。
酒雾在烛火下散成金粉,又在穿堂风里凝成细纱:“大祭司可知,这酒里除了晨露髓和辨魔引,还掺了什么?”她望着慈音骤然收紧的瞳孔,笑意更浓,“是你们藏在心里的罪。”
殿外惊雷炸响,震得琉璃灯盏摇晃。
凤知微转身时,袖中鼠王轻轻咬了咬她的指尖——晨露髓已得。
她踩着满地狼藉走向殿门,余光瞥见慈音的念珠被攥得发响,菩提子在掌心压出红痕。
“阿微。”慈音的声音里裹着刀锋,“你可知……”
“我知。”凤知微脚步未停,“但今夜之后,神殿的谎言,该见光了。”
她的身影消失在廊柱尽头,殿内的癫狂却愈演愈烈。
慈音望着满地狼藉,突然扯断腕间念珠。
菩提子滚落在地,每一颗裂开的缝隙里,都渗出暗红的血——那是她掺在酒里的“妒心散”,此刻正顺着菌丝爬满整个净心殿。
月上中天时,凤知微推开地窖的木门。
霉味混着草药香扑面而来,草席上蜷着个瘦小的身影——是阿蛮。
这孩子本是被神殿处决的魔裔遗孤,前日被凤知微救回时,浑身烫得像火炭。
此刻他缩成一团,青灰色的皮肤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连睫毛都结了层白霜。
“阿蛮。”凤知微快步上前,指尖刚触到他的额头,便被冰得一颤。
她慌忙取出袖中玉瓶,晨露髓的清露落在阿蛮唇间,却见那青灰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心口蔓延。
地窖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的一声,惊得梁上的老鼠窜过房梁。
凤知微望着阿蛮逐渐僵硬的手指,喉间泛起腥甜——她分明算到了晨露髓,算到了慈音的毒,却没算到……这孩子体内,竟还有更狠的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