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由孙无咎挑起的风波,虽暂时平息,却如同投入深潭的顽石,激起的涟漪,才刚刚开始朝四面八方扩散。
雨后初晴,天光乍亮,悬壶居门前的青石板路湿漉漉的,映着晨曦的微光。
往日里,这个时辰,街上只有三两早起的贩夫,可今日,悬壶居那紧闭的木门外,竟已排起了一条蜿蜒的长龙。
队伍里不仅有衣衫褴褛、面带期盼的贫民,更有几位穿着绸缎的富家仆妇,手里提着精致的礼盒,踮着脚尖焦急地张望,那份恭敬与急切,仿佛在等候什么稀世珍宝。
“小姐,这……这是怎么回事?”阿蛮端着一盆刚洗净的草药,从后院绕出来,看到这阵仗,险些把盆都给惊掉了,“她们窃窃私语,说的都是什么‘驻颜散’,还指名道姓要找您求药。”
凤知微正在药柜前分拣药材,闻言秀眉微蹙。
她昨夜不眠不休,刚炼制出一批新的“镇魂散”,专用于安神定惊,何曾有过什么美容养颜的“驻颜散”?
这名头,听着就像是江湖骗子的伎俩。
就在这时,一道小巧的紫色身影如鬼魅般从屋顶的瓦楞上窜了下来,轻巧地落在院中石桌上,嘴里还叼着一片沾着泥土的墨绿色花瓣。
“姐姐,不对劲!”小紫口齿清晰,语气急促,“我刚才在后山看见,有好几个婆子偷偷在挖咱们后院倒掉的药渣,还拿回去泡水洗脸、泡澡!”
凤知微心头一动,瞬间恍然。
她快步走到后院墙角的药渣堆旁,那里果然有被人翻动过的崭新痕迹。
那些是炼制“镇魂散”失败后的废料,其中加入了她独门调配的“霜腺素”与“冥心草灰”。
这两种材料药性霸道,一旦配比稍有差池便会失效,只能当做废料处理。
可即便药效已废了七八成,其中残留的微量活性成分,却依然能强力刺激皮下的气血循环,短时间内便可使人面色红润,肌肤紧绷,看起来仿佛年轻了好几岁。
原来如此。这世上最快的,不是快马,而是流言。
“凤娘制药,残渣皆可驻颜续命”的消息,就像长了翅膀的野火,一夜之间烧遍了整个京城。
午后,悬壶居外的长队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愈发拥堵。
一阵清脆的鸾铃声由远及近,百姓们自动向两旁分开一条道路。
一辆四面描金、顶盖垂着流苏的华贵凤辇,在街口稳稳停下。
车帘被一只戴着翡翠护甲的纤手掀开,露出一张保养得宜却难掩岁月痕迹的脸,那双凤眼虽略带倦色,却依旧凌厉逼人,顾盼间自有一股高高在上的威仪。
“是云瑶贵妃!”人群中有人失声惊呼。
正是当今圣眷最隆的云瑶贵妃。
她扶着贴身宫婢的手,缓缓走下凤辇,目光径直锁定了悬壶居的牌匾,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条街:“本宫听闻,此处有延年益寿的神方,特来为自己求一味养颜丹。”
此言一出,满街哗然。
阿蛮吓得脸色发白,手中的药盘都在微微颤抖。
这可是宫里的贵主儿,一言一行都关乎身家性命!
凤知微却面色如常,她放下手中的药杵,亲自迎了出去,对着贵妃款款行了一礼,姿态不卑不亢:“民女凤知微,见过贵妃娘娘。悬壶居只治沉疴顽疾,民女不解驻颜之术。”
云瑶贵妃冷笑一声,眼神锐利如刀:“少在本宫面前故作清高。你若能治好本宫缠绵数月的‘夜咳症’,本宫赏你黄金千两,再亲自向圣上为你请封‘御医’的衔位。若治不好,你这‘神医’的招牌,今天就给本宫砸了!”
凤知微心下了然,所谓的求“养颜丹”是假,借题发挥,试探她的医术是真。
她侧身引路:“娘娘请入内厢一叙。”
内厢中,凤知微为贵妃请脉,指尖搭上那温润的腕口,片刻后,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
奇怪,贵妃脉象洪大有力,气血旺盛至极,并无任何虚弱之症,可她的肺络之中,却隐隐有一股灼伤的痕迹,仿佛长期被某种燥热的毒素侵蚀。
她收回手,取出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在贵妃惊疑的目光中,对着她手腕的少商穴轻轻一刺。
没有血珠渗出,反而有一缕微不可见的灰黑色烟气,从针孔中逸散出来,带着一股奇异的香料味道。
“娘娘的寝宫佛堂中,是否常年焚着‘紫芸香’?”凤知微淡淡开口。
云瑶贵妃神色陡然一变,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此香本身无毒,但若在其中掺入了‘幻心粉’,便会成为慢性毒药。”凤知微将银针收回,声音清冷如泉,“幻心粉无色无味,却能助长香气燃烧,久吸之下,会不断灼伤肺阴,致使虚火上炎,夜咳不止。若娘娘再继续使用此香,不出三年,必生咯血之症,届时药石罔效。”
贵妃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她紧紧攥住衣袖,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地从牙缝里挤出:“这香……是皇后娘娘亲自赏赐的。”
一句话,道尽了深宫之中不见血的刀光剑影。
凤知微心中波澜不惊,顺势开出一方:“此症无需贵重药材,只需每日取枇杷叶、川贝母、冬瓜仁熬制‘润肺汤’,连服一月,并立即戒断那毒香,三月之内,夜咳自愈。”
云瑶贵妃听了,却仍有不甘,她来此的真正目的,还是那传得神乎其神的驻颜之效。
“本宫要的是容颜不老!”
凤知微抬起眼,目光清澈而坚定:“娘娘,肺主皮毛。肺络康健,气血充盈,自然面若桃花,肌肤光润。真正的美,不在皮相粉饰,而在脏腑调和。外物终究是外物。”说罢,她转身从药柜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瓷瓶,里面装着淡粉色的清亮液体,“这确是我熬药后的残液提炼而成,有少许润肤之效,但仅限外敷,且药性微霸,每人每月,使用绝不可超过三次。”
贵妃接过那小瓷瓶,
当晚,夜色深沉。
一封密信从皇宫西偏门悄然送出,信笺上的内容直指“凤氏女通晓禁香秘事,言语中伤皇后,恐涉宫闱阴谋,其心可诛”。
然而,这封信还未送达目的地,便被沈砚的人截获。
沈砚展开信纸,看着上面狠毒的字句,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转身便将密报呈给了正在批阅奏折的皇帝:“父皇,儿臣以为,与其查一个民间医女,不如查一查,这能毒害贵妃的紫芸香,究竟是从何而来。”
与此同时,悬壶居的灯火依旧亮着。
凤知微并未入睡,她正对着从贵妃衣袖上沾来的一点香灰,仔细分析。
忽然,她鼻尖嗅到了一丝极其隐晦的腥甜气,这味道……竟与沈砚体内那无解奇毒“九幽断肠引”的气息,有七分相似!
她猛地合上手中的琉璃匣子,一个可怕的念头在脑海中炸开:皇后用的不是普通的宫闱毒术,而是……稀释了无数倍的魔域秘毒!
刹那间,窗外一道惊雷划破夜空,照亮了她惊愕的脸庞。
而在遥远得连星辰都变了模样的九幽深处,一座悬浮于血色深渊之上的黑色宫殿里,一名黑袍曳地的男子猛然抬起头。
他手中正把玩着一枚布满裂纹的苍白蛇牙,就在方才,他感觉到一丝属于自己的血脉之力,在人间被点燃了。
“有人……在用我的血炼香。”沧夜低声喃喃,金色的竖瞳中燃起森然的怒火,“该死的女人,竟敢玷污腾蛇的圣物。”
京城的夜,因为这一连串的变故,变得暗流汹涌。
悬壶居外恢复了宁静,但凤知微知道,这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短暂的死寂。
她将那一点香灰小心翼翼地封存起来,推开窗,望着被雷光撕裂的夜幕,心中已然有了计较。
这盘棋,远比她想象的要大。
而此时的云瑶贵妃寝宫内,那盏曾日夜不熄,飘散着“恩宠”与杀机的紫芸香炉,已被一方素白的手帕悄然覆盖,炉身冰冷如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