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握着那能掌控形体大小的蘑菇,小雨和爱丽丝的心中仿佛也落下了一块定心石。
尽管前路依旧被仙境的迷雾笼罩,但至少,她们不再是完全被动地随波逐流。
林静看着女儿眼中重新燃起的光彩,紧绷的心弦略微松弛,但作为一名母亲的担忧,以及对这超乎想象的世界的不安,依旧如影随形。
林夏的仪器指针不再疯狂跳动,但屏幕上的数据流依旧晦涩难懂,她沉默地记录着一切,试图从混沌中寻找规律。
许方则沉浸在方才那违反物理定律的“可控形变”所带来的震撼中,时而喃喃自语,时而眼神放空,显然他的学术大厦正在经历一场剧烈的地震。
只有小宇,无忧无虑地跑在前面,对一株会随着他脚步声发出不同音调荧光的蘑菇产生了浓厚兴趣。
他们沿着一条被发出幽蓝微光的苔藓隐约照亮的林间小路前行。周围的树木形态越发怪异,有的枝桠扭曲成螺旋状,有的树干上天然生长着类似棋盘格的花纹。
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股复杂而浓烈的气味——那是刺鼻的胡椒味、某种香料(像是肉豆蔻和丁香的混合)、以及…一种隐约的,不那么令人愉悦的、类似变质牛奶的酸馊气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咳咳…什么味道?”爱丽丝被呛得轻轻咳嗽。
小雨也皱起了眉头,她宝石般的肌肤在这种气味混杂的空气中,似乎对某些成分格外敏感,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好像…是从前面传来的。”
越往前走,气味越发浓郁,同时还夹杂着一些嘈杂的声响——一个妇人尖利刺耳、时而咆哮时而假笑的嗓音,一阵阵惊天动地、几乎能震落树叶的婴儿啼哭,以及一种…飘忽不定、仿佛来自四面八方,又仿佛直接响在脑海里的咯咯笑声。
“小心点。”林夏下意识地挡在了小宇身前,手中的仪器发出了低频的嗡嗡预警声。
他们拨开一片垂挂着散发甜腻香气、但形状如同尖叫人脸的紫色花朵的藤蔓,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这绝不是一个寻常意义上的厨房。
它仿佛是在森林深处硬生生开辟出的一块不规则空地,或者说,是一个露天的、混乱到极致的烹饪场所。
中央是一堆用扭曲树枝和彩色石头垒砌的灶台,上面架着一口巨大的、冒着滚滚浓烟(那刺鼻的胡椒味主要来源于此)的黑锅。
锅里的东西黏糊糊、咕嘟咕嘟地翻滚着,颜色是一种难以形容的、介于苔藓绿和淤泥灰之间的色调。
而这片空地的“墙壁”,则是盘根错节、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的巨大树根,一些树根的缝隙里,还嵌着闪闪发光的、但布满油污的银质餐具。
更远处,一些形态模糊、仿佛影子般的“生物”(或许是仆人?)正以一种近乎抽搐的速度,时而出现,时而消失,忙着擦拭永远擦不干净的盘子,或是搅拌一些散发着怪异光芒的酱料。
但所有人的目光,第一时间都被空地中央那个身影吸引了过去。
那是一位身材矮胖臃肿、穿着过分华丽的猩红色天鹅绒长裙、头戴一顶歪斜的、装饰着明显是塑料假花帽子的公爵夫人。
她脸上的皱纹深深刻着暴躁与刻薄,此刻正一只手粗暴地摇晃着一个襁褓(那震耳欲聋的哭声正来源于此),另一只手则拿着一把巨大的、沾满可疑酱汁的胡椒研磨器,疯狂地朝着那口大锅,以及锅周围的所有空间,包括她自己、婴儿、以及偶尔闪过的仆人影子,喷洒着大量的黑胡椒粉。
“加胡椒!给我加更多的胡椒!”公爵夫人用能刺破耳膜的声音尖叫着,唾沫星子横飞,“这道汤需要激情!需要怒火!平静的味道一文不值!”她每咆哮一句,就狠狠地研磨几下胡椒,空气中弥漫的粉尘让刚到来的几人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而就在公爵夫人那歪斜的帽子尖上,一个更加奇异的生物正以一种违反物理规则的方式,悠闲地半躺着。
那是一只体型流畅、条纹华丽的猫咪。但它最引人注目的,并非它咧到耳根、仿佛永远固定在那副露齿大笑表情,而是它的身体——正在以一种缓慢而稳定的速度,从尾巴尖开始,逐渐变得透明、消失。先是修长的尾巴不见了,接着是后半截身体、爪子…最后,只剩下一个完整的、咧着嘴笑的猫头,和它身后那条仿佛独立存在的、弯弯翘起的尾巴尖,还清晰地悬浮在半空中,那双琥珀色的、充满智慧和促狭的眼睛,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新来的客人们。
“柴郡猫…”小雨低声喃喃,认出了这个在泪池边有过一面之缘的、神秘莫测的存在。
柴郡猫的笑脸似乎咧得更开了些,它没有看小雨,而是对着空气,或者说,对着所有人,用那种飘忽不定、带着回音的声音说道:“啊哈!看来今天的汤里,要加入新的‘佐料’了。
一位迷路的宝石小姐,一个总在寻找回家路的女孩,一位担忧的筑巢鸟,一个试图用尺子丈量幻影的观察者,一个脑袋里装着石头(化石)的学者,还有一个…嗯,一个纯粹的小家伙。”它的目光在小宇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趣味。
“会说话的猫!”小宇惊奇地指着它,完全没有害怕。
“闭嘴,你这只愚蠢的、时隐时现的毛球!”公爵夫人猛地转过头,对着头顶的猫头咆哮,同时更用力地摇晃着怀里的婴儿,“还有你,小怪物!不许哭了!再哭我就把你扔给那只总在傻笑的蠢猫当点心!”这威胁显然毫无作用,婴儿的哭声反而更加嘹亮,几乎要掀翻“厨房”的顶棚(如果它有的话)。
爱丽丝被这混乱的场面和公爵夫人的粗暴惊呆了,她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怯意:“夫人…如果您对他温柔一点,或许…或许他就不哭了?”她指了指那个哭得声嘶力竭的婴儿。
公爵夫人猛地将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向爱丽丝,那眼神凶狠得像是要把她生吞活剥。“温柔?”她尖声怪笑,那笑声比哭声更让人头皮发麻,“哈哈哈!温柔能煮出好汤吗?温柔能让他记住这个世界的残酷吗?
我告诉你,孩子!这个世界就是由胡椒、怒火和莫名其妙的事情组成的!”她又朝着爱丽丝的方向猛喷了几下胡椒。
爱丽丝和小雨被呛得连连后退,林静立刻将两个孩子护在身后,尽管她自己也被这场面震慑。
许方皱着眉头,试图理解这完全不符合任何社会行为逻辑的场景。
林夏则冷静地(或许过于冷静了)记录着:“目标个体‘公爵夫人’,表现出极高的情绪不稳定性及攻击性,其行为模式与烹饪活动无逻辑关联…”
就在这时,柴郡猫那只剩下脑袋和尾巴尖的身影,慢悠悠地飘到了小雨和爱丽丝的中间,它的声音直接在她们耳边响起,压过了噪音:“和公爵夫人争论,就像试图和一首打嗝唱出来的歌讲道理。
不过…”它的猫眼狡黠地转了转,“那个小麻烦…”它用透明的爪子(虽然看不见,但能感觉到那个位置)指了指嚎哭的婴儿,“他倒不是真的那么悲伤。他只是…需要一点不同的‘调味’。”
“调味?”小雨困惑地重复。
“每个人都有自己喜欢的‘味道’。”柴郡猫的脑袋也开始变得半透明,声音越发飘渺,“公爵夫人喜欢胡椒和怒火,厨师(它指了指一个正把一整只带羽毛的鸟扔进汤里的影子)喜欢混乱,而那个小东西…”它意味深长地看了婴儿一眼,“他或许只是觉得,哭泣是此刻唯一能做的事情。试试看?给他唱首歌?或者…给他看看你身上有趣的部分?”最后这句话,它是盯着小雨那身蓝宝石般的肌肤说的。
说完这句话,柴郡猫的嘴巴咧到最大,然后连同最后一点模糊的轮廓,彻底消失在空气中,只留下那诡异的、无声的笑容还在原地停留了几秒,才缓缓淡去。
“那只该死的猫又说了什么?”公爵夫人狐疑地瞪着她们,手里的胡椒研磨器蠢蠢欲动。
婴儿的哭声依旧震耳欲聋。爱丽丝和小雨对视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无奈和一丝尝试的冲动。
爱丽丝深吸了一口气,避开弥漫的胡椒粉尘,开始轻声哼唱起一首古老的、旋律简单的摇篮曲。
她的声音清澈而温柔,在这片混乱暴躁的空间里,如同投入滚油的一滴清水。
起初,哭声依旧。公爵夫人发出不屑的嗤笑,继续研磨着她的“怒火”。
但渐渐地,或许是爱丽丝坚持的温柔起了作用,或许是婴儿哭累了,那震耳欲聋的音量似乎降低了一点点。
就在这时,小雨犹豫了一下,想起了柴郡猫的话。她小心翼翼地,向前走了一小步,然后伸出了自己那只在昏暗光线下,依然流转着晶莹蓝色光泽的手。
她没有试图去触碰婴儿,只是轻轻地将手放在襁褓旁边,让那奇异的色彩映入婴儿泪眼朦胧的视野。
奇迹发生了。
婴儿响亮的哭泣声猛地停顿了一下,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带着好奇的抽噎。
他那双哭得红肿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住了小雨蓝宝石般的手,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有趣的玩具。他伸出胖乎乎、还沾着泪水的小手,咿咿呀呀地,试图去抓挠那晶莹的、反着光的皮肤。
公爵夫人停止了研磨胡椒的动作,惊愕地看着怀里的婴儿,又看了看小雨的手,脸上那暴躁的表情第一次出现了裂痕,混合着难以置信和一种被冒犯的恼怒。“这…这是什么巫术?”她尖声说,但音量降低了不少。
趁着这个间隙,一个一直如同背景影子般、在锅边忙碌的“人”(它看起来像是一条穿着破烂围裙、用两条后腿站着的鱼)猛地转过身来——它确实长着一个巨大的、鼓着眼睛的鱼头!——用它那呆滞的鱼眼看向大锅,用沙哑的、仿佛隔着水传来的声音宣布:“汤!汤好了!”
几乎在它话音落下的瞬间,厨房里所有的混乱——仆人们穿梭的影子、公爵夫人的咆哮、甚至空气中弥漫的刺鼻胡椒味——都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然后迅速开始消散、褪色。
公爵夫人脸上的怒火像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空洞的平静。
她看也没看,随手就将怀里已经停止哭泣、正对着小雨的手咿咿呀呀的婴儿,朝着小雨的方向塞了过来。“拿着,”她用一种平淡无奇的语调说,“你看起来挺会照顾小怪物的。”
然后,她仿佛完成了一项无聊的任务,转身迈着僵硬的步子,走向那口依旧冒着泡的大锅,开始用一把巨大的勺子在里面机械地搅拌起来。
小雨下意识地接住了被塞过来的襁褓。婴儿很轻,包裹在用料考究但沾满了油渍和胡椒末的缎面被子里。
他不再哭泣,只是用那双清澈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小雨,偶尔发出“咯咯”的笑声,伸出小手想要触摸她脸上和手臂上蓝色的肌肤。
爱丽丝和众人都围了过来。林静看着女儿抱着一个陌生的婴儿,神情复杂。小宇踮着脚尖,试图逗弄婴儿。
许方则对那位“鱼仆人”表现出了极大的科研兴趣,但对方只是麻木地刮着锅底,对他的问题毫无反应。
“我们…我们该怎么办?”爱丽丝看着小雨怀里的婴儿,有些无措。
就在这时,那个被所有人暂时忽略的、躺在小雨怀里的婴儿,突然动了动。他的小脸皱了起来,似乎对失去小雨那“有趣”的蓝色皮肤的注意力感到不满。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的身体开始发生奇异的变化——他的小鼻子向上拱起,变得湿漉漉、黑漆漆的;他的耳朵开始变长、下垂,顶端长出了茸毛;他的四肢也在收缩、变形…
几秒钟之内,原本嚎哭的婴儿消失了。小雨的怀里,抱着的变成了一只小小的、打着哈欠、用后腿挠着耳朵的——猪崽。
“噢!”小雨轻呼一声,差点失手把它掉在地上。
那猪崽“哼唧”了两声,从小雨的臂弯里灵活地跳到了地上,甩了甩小尾巴,迈着欢快的小短腿,“哼哼唧唧”地跑进了旁边扭曲的树根丛林里,转眼就消失不见了。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变…变成猪了?”爱丽丝结结巴巴地说。
“形态…形态完全转变!生命结构的彻底重组!”许方激动得声音都在发抖,掏出口袋里的小本子(居然还没丢)想要记录,却发现墨水在纸上晕开,字迹模糊不清。
林夏的仪器发出了短促的“嘀嘀”声,屏幕上闪过一连串无法识别的符号。“能量反应消失…目标个体转化为常见哺乳动物形态…无法追踪…”
只有林静,在最初的震惊后,看着那猪崽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女儿,似乎隐隐明白了柴郡猫那句“需要一点不同的‘调味’”更深层的含义。在这个地方,不仅身体大小可以随意变化,甚至连本质的形态,都如同厨师锅里的汤一样,可以被随意“调制”。
厨房的喧嚣彻底平息了。公爵夫人和她的影子仆人们专注于那锅味道可疑的汤,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
方才的暴躁、哭闹、混乱,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雷阵雨,来得猛烈,去得也干脆,只留下满地狼藉(主要是胡椒)和一群面面相觑、心神不定的访客。
空气中,只剩下那口大锅“咕嘟咕嘟”的翻滚声,以及远处森林里传来的、不知名生物的奇异鸣叫。
爱丽丝看着小猪消失的方向,喃喃自语:“如果他在家里也这样吵闹,恐怕早就被做成培根了…”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后知后觉的荒诞感。
小雨则低头看着自己空了的双手,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婴儿(或者说猪崽)的温度。
她抬起头,望向森林更深、更幽暗的所在,那里,新的未知正在等待着他们。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那块能控制大小的蘑菇,心中那份刚刚建立起来的、对自身形体的掌控感,在经历了这场更加光怪陆离的“变形记”后,似乎又变得有些微妙和不确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