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托车在“极速”网吧门口一个急刹，轮胎蹭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
顾临渊没等车完全停稳就跳了下来，把皱巴巴的钞票塞给师傅，转身就往网吧里冲。
网吧门脸不大，玻璃门上贴着“包夜优惠”和“高速光纤”的红字。推开门，一股混着烟味、泡面味和机器散热味的浑浊热浪扑面而来。光线昏暗，一排排电脑屏幕的光映着一张张沉浸在虚拟世界里的脸，没人抬头看他。
他压低帽檐，快速扫视。吧台后面是个打着哈欠的网管。大厅里坐满了人，大多在打游戏，键盘鼠标噼里啪啦响成一片。
王磊在哪儿？
顾临渊放慢脚步，沿着过道往里走，眼睛像扫描仪一样掠过每一张脸。没有。那些戴着耳机、佝偻着背的身影里，没有那张惊慌失措的、戴着黑框眼镜的脸。
他走到最里面的角落，靠近卫生间的地方，有几台空机子。其中一台电脑屏幕还亮着，停留在某个游戏登录界面，旁边的泡面桶喝了一半，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椅子歪在一边。
人刚走不久。
顾临渊心里一沉。来晚了？还是王磊压根不在这儿，那个论坛帖子是假的？
他转身想去问问网管，刚迈出两步，网吧大门又被猛地推开。三个男人走了进来，穿着普通的夹克或t恤，但眼神很锐利，进来后就四处打量，最后目光落在了吧台后的网管身上。其中一个掏出手机，似乎在对照照片。
顾临渊脚步一顿，立刻侧身，假装查看墙上的价目表，用余光观察。
那三个人在和网管说着什么，网管皱着眉头摇头，指了指大厅里面。其中一个男人朝顾临渊这边看了一眼。
不能待了。
顾临渊低下头，加快脚步，从网吧侧面的消防通道小门闪了出去。门外是条堆满垃圾桶的小巷，腐臭味很重。他沿着巷子快步离开，心脏还在怦怦跳。
那三个人，不像普通网友。是警察？还是……清源公司的人？
王磊恐怕凶多吉少。
顾临渊绕了几条街，确定没人跟踪，才找了个僻静的街心公园，在树荫下的长椅上坐下。已经是下午，阳光斜照，但没什么暖意。
他拿出那台旧手机，开机。没有新的消息。那个感应中代表王磊的“点”，似乎更微弱了，而且……好像固定在了某个地方，不再移动。是躲起来了，还是……
他不敢细想。
当务之急，是找到其他还能联系上、并且靠谱的人。记者周明，心理咨询师张薇。这两个人在天台上给人的感觉相对沉稳。尤其是张薇，她似乎能看出李娜的表演痕迹。
怎么找他们？像找王磊这样靠感应和网络信息，太慢，也太冒险。
就在他盯着手机屏幕，一筹莫展的时候，屏幕忽然亮了。
不是推送，是一条短信。来自一个完全陌生的本地号码。
内容很短：“想活命，今晚11点，旧港区3号仓库，一个人来。别告诉任何人。——知道天台的人。”
顾临渊的手指瞬间收紧，捏得手机外壳咯吱轻响。
旧港区？那是城市边缘的老工业区，早就废弃了，到处是破厂房和空仓库，晚上根本没人去。
“知道天台的人”……发送者也是回廊者！是十人中的一个！
是谁？周明？张薇？刘洋？还是……李娜？
约在这种时间地点，显然是不想被人发现。是掌握了重要线索，还是……陷阱？
顾临渊脑子里飞快地权衡。去，风险极大。对方是敌是友不明，地点偏僻，很容易出事。陈小刀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
不去？他现在就像没头苍蝇，除了被动挨骂和躲藏，没有任何破局的办法。这条短信，可能是唯一的突破口。
他盯着那串号码，尝试回拨过去。
“您好，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对方很谨慎。
顾临渊靠在长椅背上，闭上眼。傍晚的风吹过树梢，沙沙响。城市的声音远远传来，像隔着一层膜。
他想起青铜婚书里，陈志远说过的话，还有自己付出的代价。纯粹的理性计算，有时候会漏掉最关键的东西——人心。
但反过来说，如果因为害怕就什么都不做，那更是死路一条。
他睁开眼，看着暗下来的天色，心里有了决定。
去。但要做好准备。
剩下的时间，顾临渊用最后的现金，在路边五金店买了把最便宜但结实的小号活动扳手（勉强能防身），又去超市买了瓶水和几包压缩饼干。然后，他找到一家不需要身份证的黑网吧，开了台角落的机子。
他搜索了“旧港区3号仓库”的信息。资料很少，只有几张几年前的老照片，显示那是个红砖砌成的老旧仓库，孤零零立在码头附近，周围长满荒草。地图上看，位置确实偏僻，只有一条年久失修的小路通进去。
晚上十点半，顾临渊出发了。他没打车，而是换了三次公交车，在离旧港区还有两三公里的地方就下了车，步行前往。夜晚的老工业区一片漆黑，只有远处码头还有零星灯火，更像是一片被城市遗忘的废墟。没有路灯，只有月光勉强照亮坑洼的路面。风从废弃的厂房缝隙间穿过，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他走得很快，但脚步放得很轻，耳朵竖着，注意着周围的动静。手里紧紧握着那把藏在袖子里的扳手，手心有些出汗。
越靠近3号仓库，那种被人盯着的感觉就越强烈。可能是心理作用，但他不敢大意。
仓库终于出现在视野里。比照片上更破败，巨大的铁门锈蚀严重，半开着，里面黑黢黢的，像一张等待吞噬什么的嘴。周围静得可怕，连虫鸣都听不到。
顾临渊在距离仓库几十米外的一堆废弃水泥管后面蹲下，观察了很久。里面没有任何光亮，也没有声音。
十一点整。
他深吸一口气，从水泥管后走出来，朝着那扇半开的铁门走去。脚下的碎石和荒草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走到门口，他停下，朝里面低声喊了一句：“有人吗？我来了。”
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引起一点点回音，然后又被寂静吞没。
等了几秒，没有回应。
顾临渊咬咬牙，侧身从铁门缝隙挤了进去。里面一片漆黑，只有门口透进来的一点月光，勉强能看出仓库内部空旷的大概轮廓，堆着一些模糊的、盖着帆布的废弃机器零件，空气里满是灰尘和铁锈的味道。
“啪。”
一声轻响，仓库深处，突然亮起一小团光。不是电灯，是手机屏幕的冷光，映出一张男人的脸。
是那个平头男，刘洋。天台上蹲着抠水泥缝的那个。
他靠坐在一个废弃的轮胎上，脸色在手机光下显得有点苍白，眼神里带着警惕和疲惫。看到顾临渊，他稍微松了口气，但没完全放松。
“就你一个？”刘洋压低声音问，眼睛还瞟向顾临渊身后的大门。
“就我一个。”顾临渊慢慢走近，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保持着距离，“你怎么知道我的号码？”
“猜的。”刘洋扯了扯嘴角，没什么笑意，“用新买的手机和不记名卡，对吧？我也是。咱们现在这种人，只能用这个。我试了几个可能的方式……想着你这种人，应该会想办法弄个干净的手机。”
“我这种人？”顾临渊挑眉。
“分析师，脑子好使，习惯留后路。”刘洋晃晃手机，“看来我猜对了。”
顾临渊不置可否：“约我来这儿，什么事？你说的‘想活命’，是什么意思？”
刘洋的脸色严肃起来，他左右看了看，虽然仓库里显然没别人，但他还是把声音压得更低：“咱们摊开说吧。天台上的事，还有现在网上这铺天盖地的屎盆子，都不是巧合。我们被搞了，被一个专业团队往死里搞。”
“清源公司？”顾临渊想起提到的名字，试探着问。
刘洋猛地抬眼看他，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你知道？”
“猜的。”顾临渊学他的口气，“能把舆论操控玩得这么溜，规模这么大，肯定不是散兵游勇。你之前是干水军的，认出他们的手法了？”
刘洋点点头，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妈的，何止是认出……他们用的很多套路，甚至是升级版、豪华版的，我以前那个小作坊想都不敢想。控评、造梗、煽动情绪、制造对立、挖掘黑料定点爆破……行云流水，而且舍得砸钱。最重要的是，他们这次搞的‘剧本’太他妈完美了。”
“完美受害者李泽光？”顾临渊问。
“对。”刘洋把手机屏幕按熄，仓库里重新陷入昏暗，只有两人的呼吸声，“一个挑不出毛病的受害者形象，加上一群‘各有污点’的加害者。逻辑闭环，情绪拉满。网友一看就炸，根本不会去细想。陈小刀你也看到了，死得多快？他那点陈年破事，能被挖得那么干净，那么及时地砸出来，绝对是早有准备。”
“他们的目的是什么？”顾临渊问，“总不会是为了正义吧？”
“屁的正义。”刘洋嗤笑，“我混这行这么多年，这种规模的操作，背后绝对有巨大的利益。搞垮竞争对手，勒索，或者……纯粹为了测试他们这套‘武器’的威力，拿我们当小白鼠。李泽光可能根本就是个幌子，或者……”他顿了顿，声音更沉，“他自己就是这盘棋的一部分。”
顾临渊心里一动：“你是说……”
“我没什么证据，只是感觉。”刘洋摇摇头，“但这次的手法太娴熟了，不像临时起意。而且，把我们十个人，每个人的‘黑料’或者能制造‘黑料’的点都拿捏得这么准……他们对我们很了解。至少，在把我们弄进这个‘故事’之前，做过详细的背景调查。”
顾临渊沉默。这和他之前的猜测吻合。这不是随机事件，是精准打击。
“那你找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些？”顾临渊看着他，“合作？”
“对，合作。”刘洋直起身子，“我一个人，搞不过他们。你脑子好，我懂他们的一些门道和内幕操作习惯。咱们得抱团，还得找到其他人，像那个记者，那个心理医生，可能还有那个程序员……如果他还没被抓的话。得搞清楚清源到底想干什么，找到他们的破绽，不然我们都得跟陈小刀一样，被按死在这个‘故事’里，永世不得翻身。”
“怎么找破绽？”顾临渊问，“我们现在是过街老鼠，连正常上网发声都做不到。”
刘洋从口袋里摸索着，拿出一个小小的、黑色的U盘，只有指甲盖那么大。他捏在手里，犹豫了一下，递给顾临渊。
“这是我以前……无意中留下的一点东西。不是这次事件的直接证据，但里面有一些清源公司早期操作过的、不那么完美的案例痕迹，还有一些他们合作过的外围水军渠道的联系方式碎片。不成系统，可能也没大用，但……也许你能从里面分析出点他们固定的模式或者漏洞。”刘洋看着顾临渊，眼神复杂，“我留着这东西本来是防身的，现在……给你。但我有个条件。”
“你说。”
“如果……我是说如果，最后咱们能翻盘，你得帮我说话。我以前是干过不少缺德事，但这次，我是真被冤枉的。我不想背这个锅，也不想再干那行了。我就想……以后能安生过日子。”刘洋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还有深藏的恐惧。
顾临渊接过那个还带着体温的U盘，很小，很轻，但感觉沉甸甸的。
“我答应你。”顾临渊把它紧紧攥在手心，“只要我们找到真相，我会尽力。”
刘洋似乎松了口气，肩膀垮下来一点：“那接下来……”
他的话没说完。
仓库外面，很远的地方，突然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声音由远及近，速度很快，而且不止一辆！
顾临渊和刘洋同时脸色大变。
“妈的！有人来了！”刘洋猛地跳起来，“快走！从后面那个小门！”
仓库深处果然有个不起眼的侧门，虚掩着。两人顾不上多说，拔腿就往那边冲。
刚冲到侧门口，刺眼的车头大灯光柱，如同两把利剑，猛地从正门方向捅了进来，瞬间照亮了大半个仓库，也照亮了他们惊慌的身影！
引擎的咆哮声几乎同时到了门口！
“分开跑！”刘洋吼了一声，抢先一步撞开侧门，冲进了外面的黑暗里。
顾临渊紧随其后。侧门外是码头堆放废旧集装箱的区域，地形复杂。他凭着感觉，朝着和车灯方向相反的一堆集装箱后面猛冲。
身后传来急刹车的声音，车门开关的砰砰声，还有杂乱的脚步声和男人的呼喝：“在那边！追！”
顾临渊心脏狂跳，肺部火辣辣地疼。他在集装箱的缝隙间拼命穿梭，像只被猎犬追赶的兔子。根本看不清路，只能凭感觉往更黑暗、更杂乱的地方钻。
突然，他听到另一侧传来刘洋的一声短促惊叫，紧接着是重物摔倒和扭打的声音！
顾临渊脚步一顿，躲在一个集装箱的阴影里，屏住呼吸。
手电筒的光柱在附近扫来扫去。
“抓住了！是刘洋！”
“还有一个呢？跑哪儿去了？”
“搜！肯定没跑远！”
“先把这家伙弄上车！”
脚步声和拖拽声逐渐朝汽车方向远去。顾临渊紧紧贴着冰冷的集装箱铁皮，一动不敢动。他能听到刘洋挣扎和闷哼的声音，但很快，那些声音就被关车门的声音隔绝了。
引擎再次响起，车灯调转方向，似乎朝着他藏身的这片区域扫了过来。
完了。
顾临渊握紧了手里的扳手，指关节发白。被堵在这里，跑不掉了。
就在车灯快要照到他藏身角落的前一秒，另一侧远处，突然传来“哐当”一声巨响，像是某个铁皮桶被踢翻了。
“在那边！”有人喊道。
车灯光柱立刻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引擎轰鸣着追了过去。
顾临渊抓住这瞬间的机会，从藏身处窜出，猫着腰，用最快的速度冲向码头边缘。那里停着几艘废弃的破旧小渔船。他看准最近的一艘，纵身跳了上去，蜷缩在满是鱼腥味和腐烂木板味的船舱底部阴影里。
脚步声和车灯在附近徘徊搜寻了很久，骂骂咧咧的声音时远时近。顾临渊趴在船舱里，连呼吸都放到最轻，手里死死攥着那个U盘，另一只手握着扳手，随时准备拼命。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动静渐渐平息。车灯远去，引擎声消失。码头重新恢复了死寂，只有风吹过铁索和破帆布的呜咽声。
顾临渊又等了足足半个小时，确认外面真的没人了，才敢慢慢从船舱里爬出来。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衣服贴在身上，冰凉。
他踉跄着跳下船，回头看了一眼黑暗中的3号仓库方向。
刘洋被抓走了。生死未卜。
那些人是谁？清源公司派来的打手？还是……警察？如果是警察，为什么会用这种围捕的方式？而且只抓刘洋？
顾临渊摊开手心，那个小小的黑色U盘沾满了他的汗水和灰尘。
这是刘洋用可能被抓的代价换来的。
还有他昏迷前那句话……
顾临渊猛地想起，在车灯照亮仓库，他们分开逃跑的瞬间，刘洋好像挣扎着回头，对着他的方向，用口型无声地喊了三个字。
当时太混乱，他没看清。现在冷静下来回忆……那口型好像是……
“小、心、身、边。”
小心身边？
什么意思？小心谁？身边哪个人？
顾临渊站在冰冷的夜风里，看着手中这枚小小的U盘，又想起刘洋被抓前那复杂的眼神，忽然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从脊椎骨爬上来。
这个看似偶然的合作，这个偏僻的仓库，这条及时的短信……
真的，只是巧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