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天,沈默言活得像个真正的幽灵。
他照常去百乐门弹琴,手指在琴键上滑动,奏出那些千篇一律的靡靡之音,眼神却空洞地望着前方。他不敢与任何人对视,尤其是王福贵那躲闪又带着点幸灾乐祸的眼神,还有张副官偶尔扫过来、如同打量猎物般的冰冷目光。
周立文死了,林小雨疯了。八个回廊者,转眼就去掉了三个。剩下的五个里,王福贵是明着的鬼,赵雪梅是戴着面具的同行者,李大刚太莽,陈安娜和孙志强则像隔着一层雾,看不真切。
他感觉自己像狂风中一根快要断裂的芦苇,唯一的依靠,就是口袋里那张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乐谱,以及脑海里那段挥之不去的诡异旋律。
他几乎不眠不休,反复研究那段旋律。他在钢琴上以极低的音量反复弹奏,试图找出其中的规律,或者联想到什么。他甚至尝试将旋律反向弹奏,或者只取其中某些音符重新组合。
一无所获。
这旋律像是一个残缺的密码,缺少了最关键的解码器。
就在他几乎要绝望的时候,一个偶然的发现,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迷雾。
那天下午,他正在琴房心不在焉地擦拭钢琴,脑子里还在盘旋着那几个音符。外面走廊里,两个清洁工一边拖地一边闲聊。
“……听说了吗?码头那边昨晚出事了,好像是一批货对不上数,日本人发了好大的火!”
“可不是嘛!现在查得可严了,进出都要搜身,连只苍蝇都飞不过去!”
“唉,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码头?货?
沈默言的手猛地顿住了。一段几乎被他遗忘的记忆碎片骤然闪过脑海——林曼丽对陈琛说过:“这份情报关系到前线几千兄弟的性命……” 陈琛也提到过“物资转移”!
难道……这段旋律,和码头、和物资有关?
他猛地冲到桌前,再次摊开那张乐谱,目光死死盯住那些被针孔标记的音符。他不再把它们当成单纯的旋律,而是尝试赋予它们其他的意义——地点?时间?或者……某种行动的代号?
他回忆着周立文的学者背景,想起他曾经提过一嘴,对民国时期的某些行业暗语和地方俚语有些研究。难道这密码,是基于某种特定语境下的映射?
他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尝试将这几个音符,用上海本地话的读音去近似对应……
当他把那几个别扭的音符,按照某种顺序,用含糊的上海话念出来时,一组模糊的、带着地方特色的词汇组合,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三号码头……明晚……子时……旧仓库……”
像是一道惊雷在脑中炸响!沈默言浑身一震,几乎拿不稳手里的乐谱!
破解了!周立文用生命换来的情报,是关于一次关键的物资转移!地点是三号码头,时间是明天晚上子时(夜里11点到1点),具体位置是旧仓库!
这情报太重要了!必须立刻传递给陈琛!否则,这批物资一旦被拦截,或者转移队伍被伏击,后果不堪设想!
但是,怎么传?
他不能说话,不能写字。直接去找陈琛?太冒险了,张副官的人肯定死死盯着他们两个。通过赵雪梅?不,她目的不明,而且她明确表示过只把她需要的信息“借道”传递。
琴声!只有琴声!
他必须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张副官和王福贵的眼皮子底下,用这架钢琴,将这份关乎无数人生死的情报,准确地、隐蔽地传递给能听懂的人!
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他必须试一试。
当天晚上,百乐门依旧灯火辉煌。沈默言坐在钢琴前,感觉手心全是汗。他知道,张副官就坐在他不远处的卡座,看似在悠闲品酒,实则眼角的余光从未离开过他。王福贵也像幽魂一样,在场地里穿梭,时不时偷偷瞥他一眼。
林曼丽上台了。今晚她似乎格外美,也格外脆弱,歌声里带着一种说不清的决绝和哀伤。沈默心中一动,难道她也预感到了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手指落在琴键上。开始依旧是常规的伴奏,流畅而顺从。
他在等待,等待一个时机,一个可以将情报嵌入而不显得突兀的时机。
机会来了。林曼丽演唱的是一首节奏舒缓、带着些许悲怆意味的抒情歌曲。在歌曲的间奏部分,有一段相对自由、可以由乐手即兴发挥的空间。
就是这里!
沈默言的手指,在流畅的伴奏中,极其自然、又极其巧妙地,嵌入了那段代表“三号码头、明晚子时、旧仓库”的特定旋律!他没有重复,只此一遍,将这段要命的密码,像水滴融入大海一样,汇入了即兴的华彩乐章中。音符的时值、力度都经过了精心调整,听起来就像是情感饱满的即兴抒发,而不是生硬的信号。
弹奏的那一刻,他能感觉到张副官的目光骤然锐利,像针一样扎在他背上。王福贵也停下了脚步,疑惑地看向钢琴。
沈默言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但手指稳如磐石,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沉浸在“音乐”中。
间奏结束,林曼丽的歌声再次响起。沈默的琴声也恢复了正常的伴奏。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他用眼角的余光,清晰地看到,坐在卡座里的陈琛,原本端着酒杯的手,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他脸上那惯常的、温和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但他微微低垂的眼睫下,眼神瞬间变得无比专注和锐利,如同捕猎前的鹰隼。
他听到了!他听懂了!
沈默言心中一块大石轰然落地,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疲惫和一种虚脱感。
成功了……吗?
演出结束,人群逐渐散去。沈默言收拾乐谱,准备离开。陈琛像往常一样,与几个相熟的客人寒暄着向外走。在经过钢琴时,他脚步未停,甚至连看都没看沈默言一眼,只是仿佛不经意地,将手中一块折叠好的、白色丝质手帕,掉落在了钢琴旁的椅子上。
然后,他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行,消失在门口。
沈默言等周围没人注意,迅速而自然地将那块手帕捡起,塞进口袋。回到琴房,他锁好门,展开手帕。
手帕是干净的,带着一丝淡淡的古龙水味。但在手帕的一角,用极细的、几乎看不见的针脚,绣着一个微小的、抽象的钟表图案。
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没有文字,没有确认,也没有下一步的指示。
但这无声的回应,本身就是一种确认和……一种无言的托付。
沈默言攥着手帕,靠在墙上,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情报,应该是成功传递出去了。
然而,就在他心神稍定的瞬间,一个被他忽略的、极其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猛地窜入他的脑海,让他瞬间如坠冰窟!
这份情报……这份关于物资转移路线和时间的情报……不就是之前林曼丽痛苦挣扎时提到的、军统命令她必须从陈琛那里套取的吗?!
军统要这份情报做什么?是为了配合转移?还是……为了破坏?或者……像上次的码头布防图一样,又是一个测试忠诚度的、致命的诱饵?!
如果……如果军统的目的本身就是破坏这次转移,或者借此机会清除内部的不稳定因素(比如已经动摇的林曼丽,或者疑似地下党的陈琛)……
那他刚才用琴声传递出去的,就不是救命的情报,而是一道……催命符?!
是送给陈琛和那些等待物资的同志们的催命符?!
也是……将林曼丽推向更绝望深渊的……最后一把推力?!
沈默言猛地站直身体,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他看着手中那块绣着钟表图案的手帕,感觉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
他以为自己是在救人,是在践行某种“策略性善意”。
可万一……他是在帮凶呢?
万一林曼丽,这个在信仰与情感间痛苦挣扎的女人,会因为这份他亲手送出的情报,而被迫走上那条她最恐惧的、刺杀或者自尽的绝路?
不行!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
他必须做点什么!必须阻止最坏的情况发生!
哪怕……这意味着他要再次以身犯险,甚至直接站到张副官、站到那无形规则的对立面!
他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眼神里第一次燃起了不顾一切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