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陆的死,像一块沉重的巨石砸进了本就不平静的池塘,涟漪一圈圈荡开,压得每个人喘不过气。
百乐门歇业了一天。说是整顿,实则是张副官借着由头进行了一次更彻底的清查。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也盖不住的血腥味和恐惧。
沈默言待在自己的小琴房里,手指无意识地反复按压着几个琴键,发出单调、沉闷的声响。小陆倒地时那双失去神采的眼睛,总在他眼前晃。那张从死者手里掉出来的纸条,像鬼影一样缠着他。那上面到底是什么?是谁放的?张副官看到了什么?
门被轻轻敲响了。
沈默言猛地回过神,警惕地看向门口。
门开了,站在外面的,竟然是林曼丽。她没化妆,脸色有些苍白,穿着一件素色的旗袍,外面披了件薄外套,整个人看起来比台上清减了许多,也脆弱了许多。
“能进去坐坐吗?”她声音有些沙哑,带着疲惫。
沈默言愣了一下,侧身让她进来。这间堆放杂物的琴房狭小拥挤,除了钢琴和一张破椅子,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
林曼丽也不介意,她靠在放乐谱的桌子边,目光扫过房间里简单的陈设,最后落在沈默脸上。
“吓到了吧?”她轻声问,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他,“昨天的事。”
沈默言点了点头。他没法说话,只能静静地看着她,猜测她的来意。
林曼丽叹了口气,从随身的小手包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支点上,深吸了一口,烟雾模糊了她略显憔悴的眉眼。
“这地方,每天都这样。”她吐着烟圈,眼神有些空洞,“看着光鲜亮丽,底下不知道埋着多少尸骨。今天还跟你一起喝酒调笑的人,明天可能就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被从后门拖出去,扔进黄浦江喂鱼。”
她顿了顿,看向沈默言:“你虽然不能说话,但你看得比谁都明白,对不对?我看得出来,你跟那些人不一样。”
沈默言心里一动,依旧沉默。
“有时候,我真羡慕你。”林曼丽忽然笑了,笑容里带着苦涩,“不能说,就不用违心地说那些阿谀奉承的话,不用对着讨厌的人强颜欢笑,不用……被迫去做一些自己都不想面对的事情。”
她的手指微微颤抖,烟灰掉落在了地上。
“我累了,真的累了。”她声音低了下去,像梦呓,“每天戴着不同的面具,演着不同的戏,连自己都快忘了自己原本是什么样子。上面一句话,你就得去接近某个人,套取情报,甚至……甚至要你牺牲色相,或者更糟……”
她猛地吸了口烟,像是要压下翻涌的情绪。
“陈琛……就是那个夜总会的老板,你见过吧?”她忽然提起这个名字,眼神复杂地看向沈默。
沈默言心头一跳,谨慎地点了点头。
“他是个好人。”林曼丽的声音更低了,几乎只有气音,带着一种沈默从未听过的柔软和……依恋?“跟其他人不一样。他看我的眼神,是干净的。在他面前,我好像才能喘口气,才觉得自己像个人,而不是一件工具。”
她掐灭了烟,双手有些无助地抱紧了自己的手臂。
“可是不行啊……上面下了死命令,要我尽快从他那里拿到他们下一次物资转移的准确路线和时间……他们……他们怀疑他了。”她的声音带上了哭腔,“我怎么办?我不可能害他!我做不到!”
泪水终于从她眼角滑落,她慌忙用手背擦掉。
“有时候我真想什么都不管了,就这么一走了之……或者,干脆……”她没说完,但那个未尽的意味让沈默言脊背发凉。那是绝望到极致才会有的念头。
沈默言看着她颤抖的肩膀,听着她压抑的抽泣,心里五味杂陈。他之前的猜测被证实了,林曼丽对陈琛的感情是真的,而这份感情,正把她推向军统任务的残酷对立面。她被困在了信仰(或者说是对组织的服从)和真实情感之间,动弹不得。
他想做点什么,哪怕只是递上一块手帕,或者写下一句安慰的话。但他不能。他的哑巴身份是保护色,也是枷锁。他此刻的任何举动,都可能被解读,可能带来意想不到的风险。
他只能当一个沉默的倾听者。
就在这时,外面走廊传来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林曼丽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站直身体,迅速擦干眼泪,脸上瞬间又恢复了那种带着距离感的、属于“夜莺”的冷漠。变脸之快,让沈默暗自心惊。
脚步声在门外停顿了一下,然后敲门声响起。
“沈琴师在吗?”是陈琛沉稳的声音。
林曼丽和沈默言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紧张。
沈默走过去开了门。
陈琛站在门口,依旧是一身得体的西装,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的小木盒。他看到屋内的林曼丽,似乎有些意外,但很快便自然地打招呼:“林小姐也在?”
林曼力挤出一个笑容,略显僵硬:“陈老板,我找沈琴师问问下次演出的曲子。你们聊,我先走了。”她低着头,匆匆从陈琛身边走过,没敢看他。
陈琛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但很快便收敛了。他走进琴房,关上门。
“没打扰沈琴师吧?”陈琛笑着,将手中的小木盒放在钢琴上,“听说前两天场子里不太平,沈琴师受惊了。这是我托人从南洋带回来的一点安神的香料,放在屋里点着,或许能睡得好些。”
沈默言看着那盒香料,又看看陈琛,心里快速盘算着。这位“钟表匠”突然来访,绝不只是送香料这么简单。
他微微躬身,表示感谢。
陈琛打量着这间狭小的琴房,目光最后落在钢琴上,像是随口说道:“沈琴师的琴艺真是没得说,尤其是对一些……嗯,特别旋律的处理,很有味道。”
沈默言的心猛地一紧!特别旋律?他是在指自己那些试探性的、编码的琴声吗?
陈琛走到钢琴边,手指轻轻拂过琴键,却没有按下去。“音乐这东西,很奇妙。有时候,看似杂乱的音符,组合起来,却能传递出比语言更丰富的意思。比如……一些警示,或者……确认。”
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却极具穿透力地看向沈默,缓缓地,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就像你昨天反复弹奏的那几个切分音和降调……如果我没理解错,是在提醒大家‘危险’和‘不要动’,对吗?”
沈默言的呼吸几乎停止了!他浑身僵硬地看着陈琛,大脑一片空白。
他……他竟然听懂了!不仅听懂,还准确地破译了他那粗糙的、临时起意的编码!
陈琛看着他震惊的表情,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一种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鼓励。
“别紧张,沈琴师。”他声音压得更低,确保隔墙无耳,“在这地方,多个心眼,多条路,总是好的。有时候,无声的琴弦,反而能拨动最关键的音。”
他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沈默言的肩膀,不再多说,转身离开了琴房,仿佛真的只是来送一盒安神香料。
沈默言独自站在房间里,感觉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
林曼丽刚刚在他面前暴露了脆弱和挣扎,倾诉了对陈琛的情感与背叛任务的痛苦。
紧接着,陈琛就找上门来,不仅点破了他用琴声编码的秘密,更传递出一种模糊的、似乎是善意的信号。
这一切是巧合?还是……他们之间某种默契的一部分?陈琛知道林曼丽的处境吗?他知道那份要他命的“任务”吗?
而他自己,这个试图隐藏在暗处的哑巴琴师,似乎已经被这场信仰与情感激烈碰撞的漩涡,不由分说地卷了进去。
他这张哑巴牌,接下来,该怎么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