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苏木至淮南,离间南唐将
暮秋十月,淮水两岸已是一片萧瑟。枯黄的芦苇在江风中起伏如浪,残阳如血,将远处的南唐军旗染成暗沉的赭红色。苏木站在凤阳城头,望着南岸连绵不绝的敌军营寨,眉头紧锁。这是他抵达淮南的第三日,空气中弥漫着硝烟与腐尸的恶臭,提醒着他这场战争的残酷。
先生,您怎么又上城头了?您的伤还没好利索。王彦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位刚养好箭伤的猛将,此刻正用担忧的眼神看着苏木。一个月前邙山大战,苏木在城头督战时也被流矢擦伤了左臂,伤口至今未愈。
苏木摆摆手,目光依旧盯着南岸:这点皮肉伤不碍事。倒是周本此人,确实比我想象的更难对付。他指着南唐大营中那面绣着字的帅旗,你看他的营寨布局,前营紧扼淮水渡口,中营背靠凤台山,后营粮草囤积在高地,三营互为犄角。我们若强攻,必然伤亡惨重。
王彦章闷哼一声:那老匹夫的确有些门道。我率军刚到淮南时,原本想趁他立足未稳发动突袭,没想到他早有防备,反而在涡口设伏,让我吃了个小亏。他摸了摸胸口,似乎还在懊恼那场遭遇战。
苏木转过身,拍了拍这位猛将的肩膀:兵法云,上兵伐谋。周本善守,我们就不要强攻。这几日我派人打探清楚了,周本麾下有三万南唐精锐,其中一万是他从金陵带来的禁军,绝对听命于他。但另有两万是淮南本地招募的厢军,由副将柴克宏统领。此二人之间,大有文章可做。
柴克宏?王彦章皱眉,我倒是听说过此人,听说他在南唐军中素有威望,周本为何与他有隙?
苏木嘴角泛起一丝冷笑,这笑容在他清瘦的面容上显得有些冷峻:这就要从南唐的朝堂说起了。柴克宏是南唐先主杨行密旧部之子,世代将门,在淮南根基深厚。而周本是李昪登基后才提拔起来的心腹,二人本就派系不同。我让人打探到,周本在上报军功时,多次将柴克宏的功劳据为己有,还克扣淮南厢军的军饷。柴克宏的手下已经连续三个月没领到足饷了,军心浮动。
他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递给王彦章。信是昨日夜间,由一名乔装成渔民的探子从南岸游水送回来的,上面详细记录了柴克宏麾下几位校尉对周本的不满。
王彦章看完信,眼睛一亮:先生是想策反柴克宏?
不是策反,是合作。苏木纠正道,柴克宏在南唐军中素有忠义之名,直接策反他未必肯降。但若我们只是与他,让他看清周本的真面目,看清南唐朝廷对他的不公,他自有选择。
此时,一名士兵匆匆跑上城头:报!南唐军又派人在城下骂阵,说要与将军决一死战!
王彦章冷笑:无知鼠辈,以为激将法有用?他转身就要下城,却被苏木拦住。
让他们骂。苏木淡淡道,骂得越大声越好。你去传令,让城头将士轮流站岗,其他人好好休息。另外,派人在城头多准备滚木礌石,但不要轻易放箭,我要让周本以为我们怯战,军心不稳。
王彦章虽然不解,但对苏木的谋略深信不疑,立即下去安排。苏木望着南岸,喃喃自语:周本,你越是骄狂,我的胜算就越大。
当夜,月黑风高。淮水南岸的南唐大营中,副将柴克宏正在自己的营帐内借酒消愁。案几上摆着半坛劣酒,一盏孤灯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这位四十多岁的将领,面容刚毅,但眉宇间满是忧色。
将军,您不能再喝了。亲兵队长柴勇走进来,想夺下他手中的酒碗,军中明令禁酒,若是被周帅知道……
周帅?柴克宏冷笑一声,将碗中酒一饮而尽,他周本现在忙着写奏折向金陵邀功,哪里还管得上我们淮南军的死活?勇子,你说说,上个月涡口之战,是谁亲自带人烧了后唐的粮船?是我!可军报上怎么写的?周本运筹帷幄,大破敌军。哈哈哈,运筹帷幄!
他的笑声中满是苦涩。柴勇低下头,不敢应声。他们这些淮南旧部,跟着柴克宏出生入死,却屡屡被金陵来的将领压一头。军饷被克扣,功劳被冒领,连他柴克宏这个副将,在周本面前也只能卑躬屈膝。
将军,末将听说对岸来了个叫苏木的谋士。柴勇压低声音,此人极善用计,王彦章那个莽夫都被他调教得服服帖帖。如今他亲自来了淮南,恐怕……
恐怕什么?柴克宏又倒了一碗酒,怕我们败得更惨?勇子,你说句心里话,我们跟着周本,就算打赢了这场仗,回去又能得到什么?最多赏几匹绸缎,升一两个虚职。可我们的弟兄们呢?那些死在淮水边的淮南子弟,他们的抚恤金发下来了吗?
柴勇沉默片刻,终于咬牙道:将军,有件事末将一直没敢告诉您。上个月的军饷,又被周帅的亲信扣下了三成,说是要金陵来的监军。弟兄们……弟兄们已经快撑不住了。
柴克宏手中的酒碗地一声摔在地上,摔得粉碎。他猛地站起身,在营帐内来回踱步,半晌才道:勇子,你说得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可是……
他话未说完,营帐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柴克宏皱眉:什么事?
柴勇出去查看,片刻后回来,脸色古怪:将军,抓住了一个奸细,说是从对岸游水过来的,非要见您。他说……他是苏木派来的。
柴克宏瞳孔一缩。他早就听说过苏木的大名——那个在后唐朝堂上翻云覆雨,帮李从珂平定叛乱,又设计除掉赵延寿的纵横家。他没想到,此人竟会派人来找他。
带他进来。柴克宏沉声道,其他人全部退到十步之外,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不一会儿,一个浑身湿漉漉、穿着南唐军服的中年人被带了进来。此人其貌不扬,但一双眼睛却闪烁着精光。他见到柴克宏,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小人张德,奉我家先生之命,特来拜见柴将军。
你家先生是谁?
后唐宰相,苏木。张德从怀中取出一封用火漆封好的信,双手奉上,我家先生说,柴将军是淮南名将,忠义之士,不该被小人所欺,不该让淮南子弟的血白流。
柴克宏接过信,却没有立即打开,而是盯着张德:你就不怕我杀了你,拿你的人头去向周本邀功?
张德微笑:将军若真要杀我,就不会让我进来了。况且,我家先生说,将军是聪明人,聪明人不会做这种赔本买卖。杀我一个小卒,除了让周本更加猜忌将军,还有什么好处?
柴克宏沉默片刻,终于撕开火漆,展开信笺。信不长,只有寥寥数语:
柴将军台鉴:
闻将军镇守淮南,威名远播。然将军之功,周本尽占;将军之饷,周本克扣。淮南子弟,血染淮水,而金陵封赏,尽入周本囊中。此等不公,将军能忍,淮南将士能忍乎?
后唐与南唐,本为兄弟之邦,奈何战端一开,死伤无数。若将军愿止干戈,苏某愿保将军为庐州节度使,世袭罔替,淮南将士皆有重赏。淮水两岸,本为一家,何苦为周本一人之私利,葬送万千性命?
三日后子时,淮水上游七里湾,苏某将亲自等候将军使者。若将军有意,请派心腹前来一叙;若无意,则作罢,苏某绝不勉强。
苏木拜上
柴克宏看完信,手指微微颤抖。他抬头看向张德:你家先生好大的口气,庐州节度使,他说封就封?
张德依旧微笑:我家先生说,如今后唐朝政,他说了算。况且,将军要的不仅是官职,更是一个公道,一个让淮南子弟不再流血的理由。
柴克宏将信笺凑到灯烛上,看着它化为灰烬。他盯着跳动的火苗,许久才道:回去告诉你家先生,他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是南唐臣子,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两国交兵,各为其主,没什么好谈的。
张德似乎早料到他会这么说,不急不躁道:将军此言差矣。将军食的是南唐的俸禄,忠的是南唐的百姓,而非周本这样的奸佞小人。我家先生还让我转告将军一句话——将军在周本麾下的日子,过得真的舒心吗?
这句话像一根针,狠狠扎在柴克宏心上。他想起上周军事会议,周本当众斥责他作战不力,却将淮南军的精锐调去保护自己的中军;想起那些被克扣的军饷,那些死在战场上却拿不到抚恤金的淮南子弟;想起金陵来的监军,趾高气扬地对他指指点点……
勇子,送客。柴克宏最终挥了挥手,让他从后营水门走,别让人看见。
张德行了一礼,转身欲走,却又回头道:将军,我家先生说,机会只有一次。三日后子时,七里湾。
张德被带走后,柴克宏独自坐在营帐中,久久未动。他想起自己年少时,父亲柴再用手把着手教他枪法,说:我柴家世代忠良,你要记得,为将者,守土安民是天职。可如今,他守的到底是谁的土,安的又是谁的民?
三日后,子时。
七里湾是淮水上游一处偏僻的河湾,两岸都是茂密的芦苇荡,平日里连渔民都很少来。今夜云层厚重,遮住了月光,江面上漆黑一片,只有风声与涛声交织。
柴克宏只带了柴勇一人,驾着小舟悄无声息地靠近河湾。他本不该来,但不知为何,苏木的那封信像魔障一样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他必须亲眼见见这个传说中的纵横家,看看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河湾中央,停着一艘乌篷船,船上亮着一盏孤灯。柴克宏的小舟靠近时,船帘掀开,一个身穿青衫、面容清瘦的年轻人走了出来。他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但一双眼眸却深邃如古井,仿佛能看穿人心。
柴将军果然守信。苏木微笑,做了个请的手势,江上风寒,请将军入舱一叙。
柴克宏跳上乌篷船,柴勇想跟上去,却被船夫拦住。那船夫看似佝偻,但手上的力道却大得惊人。柴勇知道,这是高手。
舱内很简陋,只有一张小几,两盏热茶。苏木示意柴克宏坐下,亲手为他倒茶:将军深夜前来,想必心中已有决断。
柴克宏盯着他:我来是想告诉你,我柴克宏不是背主求荣之人。你若想劝我投降,打错了算盘。
我何时说过要将军投降?苏木喝了口茶,语气平淡,我只是想与将军做一笔交易,一笔利国利民的交易。
什么交易?
将军助我击退周本,我保将军坐稳庐州,淮南子弟不再受金陵那帮人的鸟气。苏木放下茶杯,将军心里清楚,这场仗就算打赢了,回去之后,周本会在功劳簿上写柴克宏作战不力,幸得本帅调度有方;若打输了,将军便是第一个被推出去顶罪的替死鬼。我可有说错?
柴克宏脸色铁青,没有说话。
苏木继续道:将军麾下的淮南军,是淮南子弟组成的子弟兵。他们为保家乡而战,不是为周本的官位而战,更不是为金陵那几个权臣的私利而战。淮水两岸,本是一家人,何必自相残杀?
你想让我怎么做?柴克宏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很简单。苏木从袖中取出一卷羊皮纸,这是庐州节度使的任命文书,我已经盖上了后唐宰相的大印。将军只需在关键时刻,不要让淮南军为周本卖命即可。比如,他日两军交战,将军麾下的淮南军只需稍作抵抗,然后有序撤退,让周本的本部人马去硬碰硬。
他顿了顿,又取出一叠银票:这是十万两银子,是给淮南军弟兄们的辛苦费。将军回去后,可以告诉他们,这是后唐朝廷给的安家的钱,让他们知道,后唐记得他们的好。
柴克宏看着那卷文书和银票,心中天人交战。他知道,一旦接了这些东西,他就真的成了南唐的叛徒。可若不接,那些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弟兄们,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苏先生,他长叹一声,你这么做,不怕我拿了钱不办事?
不怕。苏木微笑,我研究过将军的为人。将军十二岁从军,从一个小卒做到今天的位置,靠的不是钻营,而是对弟兄们的真心。将军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前程,但绝不会不在乎淮南子弟的性命。我说了,这是交易,不是收买。将军若觉得不合适,现在就可以带着这些银子回去,我绝不阻拦。但有一点——
他盯着柴克宏的眼睛:将军回去后,周本若问将军为何深夜外出,将军该如何解释?
柴克宏心中一凛。是啊,他今夜来见苏木,本就是冒着天大的风险。若是让周本知道,就算他什么都没答应,也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你算计我?柴克宏怒道。
非也。苏木摇头,我是在帮将军认清现实。将军早就被周本算计了,只是将军自己不知而已。他克扣军饷,冒领军功,不就是算准了将军不敢反抗吗?如今我给了将军一个反抗的机会,一个让淮南子弟活命的机会,将军为何要犹豫?
柴克宏沉默了许久,终于伸手接过了那卷文书和银票。他的手在颤抖,声音却坚定:我可以答应你,但有一个条件。
将军请讲。
后唐军队过淮水后,不得劫掠淮南百姓。淮水两岸的百姓,已经够苦了。
苏木大笑:将军此言,正合我意!将军放心,我已下令王彦章,凡有劫掠百姓者,斩立决!
两人又密谈了半个时辰,敲定了细节。柴克宏离开时,苏木亲自送到船头,低声道:将军记住,你的对手不是我,是周本。而我的对手,也不是将军,是这乱世的规则。我们都想结束这场战争,只是方式不同罢了。
柴克宏没有回头,驾着小舟消失在夜色中。
回到南唐大营时,天还未亮。柴勇在营帐外焦急地等待,见他回来才松了口气:将军,您可算回来了!
有事?柴克宏将文书和银票藏好。
周帅方才派人来找您,说有事商议。见您不在,脸色很不好看。
柴克宏冷笑:他周本睡不着,也不让别人睡了?去,告诉周帅,说我昨夜巡查水门时受了风寒,在营中休息,有什么事明日再议。
他走进营帐,将那张十万两银票放在桌上。灯光下,银票上的字格外刺眼。他知道,从今夜起,他不再是纯粹的南唐忠臣了。但他不在乎,他只要淮南的子弟兵能活下去,能有个好下场。
而七里湾的乌篷船上,苏木望着柴克宏消失的方向,对身边的王彦章道:成了。三日后,周本必败。
王彦章不解:先生如此笃定?
周本此人,刚愎自用,又贪功冒进。明日你率军佯攻他的中军,记住,只许败不许胜。柴克宏会你,让他的淮南军节节败退。周本见状,必会命令他的本部禁军追击,到时——
到时如何?
苏木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到时,你就明白了。这场仗,从一开始就不是靠武力打赢的,靠的是人心。
夜色渐深,淮水涛声依旧。一场大戏,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