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消失在暮色中的黑色轿车,如同一个不祥的注脚,提醒陈嘉树与白秀珠的较量远未结束。
张婉卿堂姐家的那顿淮扬菜,气氛温馨而宁静,席间无人谈及生意场的风波,只聊些风土人情、诗词画作。
张婉卿的堂姐是一位温婉的中学教师,言谈举止颇有涵养,对陈嘉树这位“年轻有为的实业家”客气而保持距离。
餐后,张婉卿送陈嘉树到楼下。
“嘉树兄,近来天气转凉,望多添衣。”她递给他一个亲手绣的、装着安神草药的小香囊,“夜里放在枕边,或可助眠。”
陈嘉树接过那只还带着她指尖温度的香囊,布料细软,针脚细密:“多谢,你也保重。”
坐进汽车,他将香囊放入大衣内袋,那淡淡的草药气息似乎驱散了一些车厢内的冷寂。
与张婉卿的交往,如同在荆棘丛中开辟出的一个安宁角落,值得珍惜,但也需谨慎维护,避免将她卷入自己周围的漩涡。
回到公寓,周世昌已在书房等候,脸色凝重。
“陈先生,那辆黑色福特车查到了,登记在一个空壳贸易行名下,追查下去线索就断了,但根据车型和出现的时间地点判断,很可能是白秀珠那边的人。”
“另外,我们收到风声,白秀珠在王参事出事、太古昌运受创后,并没有离开上海,反而频繁出入几家德国和美国的洋行,似乎在寻找新的合作伙伴或资金来源。”
陈嘉树走到酒柜前,给自己倒了小半杯威士忌,没有加冰。
“败而不馁,倒是比我想象的难缠。继续盯着,重点是她和哪些洋行接触,谈什么项目。另外,我们自己的产业,近期要格外注意安全,特别是文华印务和民生公司在上海的办事处。”
“明白。”周世昌点头,随即又呈上几份文件,“这是永利碱厂侯德榜先生发来的最新技术进展报告,以及天津信息网点发回的第一批北方市场动态。”
陈嘉树接过文件,快速浏览起来。永利碱厂在资金注入后,侯德榜带领团队攻克了一个关键催化剂效率的难题,纯碱转化率提升了近一成,虽然距离完全突破还有距离,但已是重大进展。
而天津的信息则显示,北方的局势似乎比南方更为暗流涌动,几家日资背景的商社活动异常频繁。
“给侯先生回电,祝贺他们取得进展,后续所需资金会按时到位。告诉天津那边,加强对日资商社,特别是涉及矿产和军需原料贸易的监控。”陈嘉树吩咐道。
接下来的日子,陈嘉树将更多精力投入到实业的深化上。
他亲自约见了卢作孚派驻上海的代表,详细了解了民生公司在长江各条航线上的运营细节、成本构成以及面临的竞争压力。
他参考后世经验提出了几条关于优化航线、开发新型货运服务(如针对特定货主的包船运输)以及加强与沿线码头合作的具体建议,让那位代表频频点头。
同时,他指示周世昌,开始物色上海周边是否有合适的、濒临破产或有技术潜力的小型机械厂或化工厂,准备进行收购或投资。
他的目标很明确,要围绕航运和基础化工(永利碱厂),逐步构建一个具备一定协同效应的实业雏形。
这天,他正在审核周世昌提交的几家小型机械厂的资料,电话响了起来,是张婉卿。
“嘉树兄,没有打扰你吧?”她的声音依旧温婉,“我近日在读一些关于西方工业管理的译着,有些地方不甚明了,想起嘉树兄见多识广,不知可否指点一二?”
陈嘉树看了一眼桌上待处理的文件,略一沉吟,道:“无妨,婉卿请讲。”
张婉卿在电话里提出了几个关于标准化生产、成本核算和人员激励的问题,陈嘉树结合这个时代的实际情况和自己的理解,言简意赅地做了解答。
“听嘉树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张婉卿语气中带着由衷的佩服,“纸上得来终觉浅,还是要结合嘉树兄这般的实干经验,方能透彻。”
“婉卿过誉了,不过是些粗浅经验。”
陈嘉树注意到,张婉卿对他的称呼,在不知不觉中,从“嘉树兄”偶尔会滑向更亲近的“嘉树”,虽然她立刻又会改回去,但那瞬间的亲近感,两人都心照不宣。
通话结束后,陈嘉树继续工作,但效率似乎比刚才高了一些。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陈嘉树刚从民生公司办事处出来,坐进汽车,周世昌便递过来一个牛皮纸袋。
“陈先生,刚收到的,关于白秀珠和那几家洋行接触的初步结果。”
陈嘉树打开纸袋,里面是几张模糊的照片和一份简报。照片上,白秀珠与一个高瘦的、戴着金丝眼镜的外国男人从一家德资洋行走出来,两人脸上都带着公式化的笑容。
简报则提到,白秀珠近期主要接触的是这家名为“礼和洋行”的德国公司,以及一家美资的“慎昌洋行”,似乎是在洽谈关于“工业设备”的进口代理业务,但具体品类不详。
“礼和洋行……慎昌洋行……”陈嘉树的手指敲打着座椅扶手。
这两家洋行在业内都以代理重型机械、精密仪器乃至一些敏感的工业产品而闻名。白秀珠在王参事倒台、航运业务受挫后,转向工业设备领域,是想另起炉灶,还是……别有图谋?
“她哪来的资金做这种大宗贸易?”陈嘉树问。
“正在查,但目前没有发现她有大规模的资金调动。可能……还是想空手套白狼,或者,她背后还有我们没查到的金主。”
陈嘉树将资料丢回纸袋。“继续查,尤其是她和这两家洋行具体接触的人,以及他们最近在中国的业务重点。”
“是。”
汽车行驶在繁华的街道上,霓虹闪烁。陈嘉树看着窗外掠过的景象,目光沉静。
白秀珠的动向表明她并未放弃,而是在寻找新的攻击点。工业设备……这范围太广,难以防范。他必须更快地壮大自己的实业基础,同时,信息网络需要进一步深化,不能只满足于商业情报。
他回到公寓,发现门口放着一个精致的果篮,里面附着一张卡片,是张婉卿的笔迹,只简单写着:“近日新到岭南佳果,与嘉树兄分享。”落款只有一个“婉”字。
心里一暖,他提起果篮,开门走进公寓,书桌上,还放着那份关于小型机械厂的资料。
他走到书桌前,拿起红色铅笔,在其中一家名为“明远机械厂”的资料上画了一个圈。
这家厂子规模不大,但技术底子不错,主要生产小型船用柴油机和农用机械配件,目前因股东内讧和资金链断裂濒临破产,要价不高。
“就它吧。”他低声自语,将画圈的页面从文件中抽出。
夜色渐深,公寓里只听得见壁炉里木柴燃烧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陈嘉树坐在书桌前,开始起草收购明远机械厂的初步方案和整合计划。台灯的光晕勾勒出他专注的侧影,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
窗外,遥远的夜空下,某栋洋楼里,白秀珠正对着一张上海市地图,手指在几个标注着德资、美资洋行以及重要码头、工厂的位置上缓缓移动,最终,她的指尖重重地点在了一个位于沪西的工业区附近,那里,恰好是“明远机械厂”所在的大致区域。她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带着算计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