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秀珠在晚宴上刻意营造的亲密假象,以及她借孔司长之势施加的压力,并未让陈嘉树自乱阵脚。
相反,这更像是一剂催化剂,促使他更快地调动资源,去验证那笼罩在迷雾中的“航运整顿试点”。
次日一早,周世昌便带来了初步消息。
“陈先生,查过了,孔司长此次来沪,明面上是参加财政部的一个经济会议,但根据我们打入会议服务人员内部的眼线汇报,孔司长在非正式场合,确实与几位江浙籍的航运业老板有过短暂接触,谈话内容不详,但气氛不算轻松。”
陈嘉树坐在办公桌后,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
“孔司长主要分管关税和盐税,与航运业务交集不多。他插手此事,要么是受更高层委托摸底,要么就是另有所图。” 他沉吟片刻,“白秀珠那边呢?”
“白小姐这几天除了参加宴会,还私下会见过交通部的一位王姓参事,以及上海本地两家与英资关系密切的轮船公司老板。另外,我们的人发现,她似乎还在通过一些灰色渠道,打听几家小型华资轮船公司的财务状况和股东背景,其中……包括我们间接控股的‘通源驳运’。”
通源驳运是一家主要经营上海内河及短途沿岸运输的小公司,规模不大,是陈嘉树用来测试水路运输环节和安插人手的棋子之一,并未挂在民生公司名下。
白秀珠能查到这层关系,说明她确实下了功夫,其目的绝非简单的合作。
陈嘉树眼中闪过一丝冷意。打听竞争对手的弱点,这是准备在“整顿”中挑选猎物了?还是想抓住他的把柄?
“看来,我们的白小姐,胃口比想象中更大,手段也更不忌口。”陈嘉树淡淡评价,“继续盯紧她,尤其是她和王参事、以及那两家英资背景公司的接触细节。另外,通过我们在南京的人,想办法从交通部内部弄点风声出来,不必涉及核心,只要验证是否有相关的提案在讨论即可。”
“是,陈先生。”
周世昌退下后,陈嘉树铺开信纸,给卢作孚写信。
他没有提及白秀珠和航运整顿的纷扰,只将张婉卿赠送《船政纪略》的事情告知,并询问“民生二号”投入运营后的具体细节和困难。
与卢作孚的交往,他始终定位于务实的战略合伙人,维系这条线,需要的是共同的利益和彼此的尊重。
处理完信件,他独自驱车前往文华印务。
胡管事见到他,愈发恭敬,亲自引他视察了新增置的两台德国产高速印刷机。
在戒备森严的“机要车间”里,最新一期的《沪上商情快讯》正在付印,除了公开派送的内容,还有一份仅限核心圈子传阅的“内参”,上面罗列了更详尽的市场数据和一些未经证实的敏感消息,包括白秀珠近期异常活动的简要记录。
“胡管事,辛苦了。《快讯》的派送范围,这个月要扩展到南京、汉口的重要商号和同业公会,名单周世昌会给你。记住,内容要‘客观’,尤其是关于时局和政策的评论,引用的必须是公开报道或‘据传闻’,我们只做信息的搬运工,不做结论。”
“明白,陈先生放心,一个字都不会错。”胡管事连连保证。
从文华印务出来,天色尚早,陈嘉树没有立刻回公寓,而是让司机将车开到外滩附近,他下车沿着江边慢慢行走。
初秋的江风带着湿冷的寒意,吹拂着他呢子大衣的衣角。
江面上,外轮、官船、民船交织穿梭,汽笛声此起彼伏,勾勒出这个东方港口畸形的繁荣。
他的目光掠过那些飘扬着外国旗帜的货轮,最终落在几艘略显陈旧但悬挂青天白日满地红旗的江轮上。
航运权,一直是悬在中国工商业者心头的一把刀,若南京政府真有意整顿,必然是触及各方利益的深水区,风险与机遇并存。
白秀珠想利用这个信息差和他对机遇的渴望来空手套白狼,甚至反客为主,未免太小看他陈嘉树了。
他需要的不是被动接受一个可能被包装过的“机会”,而是主动介入,甚至影响这个进程,使其最大程度地利于自己。
几天后,周世昌带来了更确切的消息。
“陈先生,南京方面确认了。交通部确实在酝酿一个‘航运整顿与管理条例’的草案,但目前仅限于极少数高层和智囊传阅,内容严格保密。我们的人费了很大力气,只打听到草案可能涉及运价管制、船舶安全检查、以及……清理一些‘不合规’的运营者,重点是那些背景复杂、与地方势力勾结、或者财务状况不明的中小公司。”
周世昌顿了顿,补充道:“另外,关于白秀珠小姐,我们发现她与其中一家英资背景的‘太古昌运’的经理来往密切,而这家公司,最近正在暗中低价收购几家陷入困境的小型华资轮船公司的债权。”
线索逐渐清晰起来,白秀珠背后的势力,很可能想借着“整顿”的东风,以“清理不合规”为名,打压、吞并一批有潜力或者碍事的华资中小航运公司。
而她找上陈嘉树,索要民生公司干股和《快讯》控制权,一方面是想将最具潜力的民生公司纳入其联盟或控制之下,另一方面或许也是看中了他的资金和《快讯》的影响力,想借力打力,甚至让他充当急先锋和挡箭牌。
好一个驱虎吞狼之计。
陈嘉树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既然如此,这局棋,就不能按她的步调走了。
“世昌,两件事。第一,让我们在南京的人,想办法把‘通源驳运’和另外几家我们关联的小公司,包装成‘经营规范、财务透明、致力于民族航运业’的典范,材料要做漂亮,适时地、‘不经意’地递到交通部某些倾向于扶持本土企业的官员桌上。”
“第二,给白秀珠回话,就说我对她的合作提议很感兴趣,同意就百分之五的民生公司股份进行详谈。但是,”他加重语气,“谈判地点,由我来定,时间就约在三天后,地点……就在‘通源驳运’的码头办公室。”
周世昌愣了一下,随即领悟:“陈先生高明!在她盯着我们核心产业的时候,把谈判放在一个她正在调查的、看似不起眼的‘棋子’那里,既能试探她的反应,也能让她摸不清我们的虚实。”
“去吧。”陈嘉树挥挥手。
他就是要反其道而行,打乱她的节奏,观察她的破绽。
安排完这些,陈嘉树想起了张婉卿。
与白秀珠充满算计的周旋,让他更觉与张婉卿交往的可贵。
他吩咐人去采买了一些上等的阿胶和莲子,连同那瓶德国胃药,一起打包好,附上一封简短的信,信中问候她的身体状况,并感谢《船政纪略》带来的启发。
三天后的下午,天气阴冷,黄浦江畔的风更是凛冽。
通源驳运的码头办公室设在靠近杨树浦的一处简陋砖房里,窗外就是嘈杂的码头和浑浊的江水,办公室里生着一个煤球炉,勉强驱散着寒意,陈设简单,甚至有些破旧。
白秀珠的红色雪佛兰停在码头空地上,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她穿着一件昂贵的月白色洋装,踩着高跟鞋,在周世昌的引导下,皱着眉走进了这间充满鱼腥味和煤烟味的办公室。
陈嘉树已经等在里面,他穿着普通的深色中山装,坐在一张旧办公桌后面,正翻看着一份货单。
“白小姐,欢迎。”陈嘉树抬起头,神色平静,仿佛没看到她脸上的不悦和周围环境的寒酸。
白秀珠环顾了一下四周,语带讥诮:“陈先生可真是……别出心裁。选这么个地方谈价值数十万的股份交易?”
“这里实在,看得见江水,听得见船鸣,比那些华而不实的宴会厅,更能让人清醒。”陈嘉树示意她坐下,周世昌默默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好吧,客随主便。”白秀珠在陈嘉树对面的硬木椅子上坐下,努力维持着姿态的优雅,“陈先生约我来,是同意我的条件了?”
“百分之五的民生公司股份,可以谈。”陈嘉树开门见山,“但我需要看到更确切的保证。你说航运整顿试点资格,口说无凭。我要看到草案中关于试点企业选拔标准的相关条款,哪怕只是草稿片段。”
白秀珠眼神微闪,笑道:“陈先生这是强人所难了,草案内容高度保密,我怎么可能拿得到具体条款?”
“那就是说,白小姐也无法保证民生公司一定能入选试点?”陈嘉树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既然如此,百分之五的股份,风险未免太高,或许,我们可以换个合作方式?”
“什么方式?”
“白小姐似乎对航运业很有兴趣,也做了不少功课。”陈嘉树话锋一转,指向窗外,“比如这家‘通源驳运’,规模虽小,但经营稳健。白小姐有没有兴趣,投资这样实实在在的产业?我可以转让一部分股份给你。”
白秀珠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她看着陈嘉树,眼神变得冰冷而锐利。
“陈嘉树,你什么意思?拿这种小公司来搪塞我?”
“小公司也是实业。”陈嘉树语气平淡,“而且,往往更能反映行业的真实生态。白小姐连这样的小公司都看不上,却对虚无缥缈的试点资格如此热衷,让我很难不怀疑你的真正目的。”
两人之间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白秀珠盯着陈嘉树,胸口微微起伏,显然被他的反将一军激怒了。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重新挂上那副娇媚的面具,但眼神里的温度却更低。
“陈先生果然是做大事的人,警惕性很高。”她站起身,“既然陈先生对合作缺乏诚意,那看来我们没什么好谈的了,只是,希望将来整顿风波起来时,陈先生不会后悔今天的决定。”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陈嘉树也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阴沉的江面。
“我陈嘉树做事,只权衡利弊,从不后悔,白小姐,请便。”
白秀珠冷哼一声,不再多言,拉开门,踩着高跟鞋,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周世昌站在门外,恭敬地为她引路,但她连看都没看一眼。
汽车的引擎声远去,码头上恢复了之前的嘈杂。
周世昌走进办公室,低声道:“陈先生,她走了。”
陈嘉树“嗯”了一声,目光依旧落在江面上那些来往的船只上。
“世昌,加大对那两家英资轮船公司,特别是‘太古昌运’的监控力度。另外,让我们在交通部内部的人,想办法摸清草案里关于‘清理不合规运营者’的具体标准和执行程序。”
“是,陈先生。”
陈嘉树走出这间简陋的办公室,寒冷的江风扑面而来。
他需要未雨绸缪,在白秀珠和她背后的势力动手之前,为自己和旗下的产业,构筑起足够的防御工事,甚至找到反击的突破口。
他坐进汽车,对司机说道:“去民生公司上海办事处。”
车子驶离喧嚣的码头,汇入上海川流不息的车马人流中。
陈嘉树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与白秀珠的博弈只是插曲,他真正的根基,在于不断壮大的资本和扎实的实业布局。下一步,是该考虑将那近三十万大洋的资本,投向哪个能带来技术突破或更高回报的领域了。
无线电?化工?还是……直接介入更具战略意义的资源领域?
他的大脑如同一个精密的数据库,开始飞速检索着1927年,中国乃至世界范围内,可能存在的技术和商业机会。车窗外的城市噪音仿佛远去,只剩下思维高速运转的无声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