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简在光滑如镜的黑曜石桌面上滑行，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却像一柄无形的重锤，敲在空旷的大殿里，激起沉闷的回响。
它停在了沈浪的手边。
上面流转的警戒灵光，一明一暗，宛如一只正在呼吸的，充满恶意的眼睛。
沈浪看都没看柳千帆，他只是伸出两根手指，捏起了那枚冰凉的玉简，像是从路边捡起一块无所谓的石子。
神识探入。
下一瞬，一股庞大而又驳杂的信息洪流涌入他的脑海。
那不是什么机密功法，也不是什么秘闻轶事。
那是一份地图。
合欢宗护山大阵的详细阵图。
上面用两种不同颜色的光点，标注出了三十六个阵法节点的具体位置，其中有三个，被标记为“虚眼”，是整个大阵在运转交替时，最为薄弱的环节。
除了阵图，还有一份名单。
是合欢宗巡山弟子的换防时刻表，精准到了每一刻钟。
甚至，还有几位闭关太上长老的洞府位置，以及他们修炼功法的属性弱点。
这份情报，若是落到外面的正魔联军手里，所谓的护山大阵，就跟一层窗户纸没什么区别。
而最让沈浪觉得有趣的是，这份情报被分成了两半，一半流向了万魔殿的暗桩，另一半，则送到了正道联盟的密探手中。
两边给的情报，还不一样。
泄露给万魔殿的，是关于正道联盟偷袭小队的部署信息。
泄露给正道联盟的，是万魔殿某位圣子候选人的行动路线。
这内鬼，不，或者说，这些内鬼，玩得一手好平衡。
他们不仅要卖了合欢宗，还要借着两道的手，互相削弱，甚至想挑起他们提前火拼。
好家伙。
沈浪心里都忍不住要为这内鬼喝彩了。
这是什么精神？这是国际主义搅屎棍精神啊！
“看完了？”
柳千帆一直观察着沈浪，却发现这个青年从头到尾，连眉毛都没动一下，仿佛看的只是一份再寻常不过的宗门邸报。
这种城府，让柳千帆心中再次一凛。
“看完了。”沈浪随手将玉简丢回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他懒洋洋地靠回椅背，翘起了二郎腿。
“感想呢？”柳千帆追问。
“感想就是，咱们宗门人才辈出啊。”沈浪一脸诚恳。“这种两头下注，火中取栗的本事，不去做生意真是屈才了。宗主，要不我推荐他去当财务长老？”
柳千帆：“……”
他发现自己跟沈浪说话，总是会有一种心力交瘁的感觉。
“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柳千帆加重了语气，“这份情报，是我安插在外的暗线拼死传回来的。消息目前还压着，只有你我，还有几位绝对可靠的太上长老知晓。”
“但纸包不住火。”
“山门外大军压境，宗门内人心惶惶。钱长老的死，虽然暂时镇住了一批人，但也让恐惧变得更加具体。现在弟子们之间，已经开始互相猜忌，往日里勾肩搭背的师兄弟，现在见面连招呼都不敢打。”
柳千“帆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深深的疲惫。
“一个强大的宗门，从来不是被外敌攻破的。都是从内部开始腐烂的。”
“再这样下去，不出三天，不用外面的人动手，合欢宗自己就先乱了。”
沈浪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他当然懂。
相比于山门外那群虎视眈眈的豺狼，这种蔓延在自己人当中的不信任和恐慌，才是最致命的毒药。
它会让同门反目，让阵法失灵，让所有人都变成惊弓之鸟。
柳千帆说完，定定地看着沈浪。
“所以，这个内鬼，必须找出来。而且要快，要用最雷霆的手段，揪出来，公之于众，以正视听！”
“这个任务，我交给你。”
大殿内再次陷入沉默。
古尘在一旁听得是心惊肉跳，他怎么也没想到，合欢宗内部的局势，已经糜烂到了这种地步。
而夜凝，依旧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只是在沈浪的脑海里，给出了她的建议。
【分析：目标为揪出内鬼，恢复内部稳定。最优方案：对所有化神期以上长老进行神魂筛查，锁定嫌疑人。次级方案：封锁宗门，逐一隔离审问，筛选说谎者。】
神魂筛查？隔离审问？
沈浪差点没笑出声。
你当这是解剖妖兽呢？这是人心。用最粗暴的方式去验证人心，就算最后找到了内鬼，人心也散干净了。
一个只剩下服从和恐惧的宗门，和一座监狱有什么区别。
“我接了。”
沈浪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
柳千帆明显松了一口气。
“不过，我有一个条件。”沈浪慢悠悠地竖起一根手指。
“你说。”
“从现在开始，到内鬼被揪出来为止，整个合欢宗的内部事务，包括执法堂、戒律堂、巡山堂的所有弟子调动，我说了算。”沈浪的语调依旧懒散，但内容却不容置喙。
“你！”柳千帆一怔，他没想到沈浪会提出这种要求。
这几乎等同于架空了他这个宗主！
“宗主，你得明白。”沈浪坐直了身体，第一次真正地正视着柳千帆，“现在是非常时期，得用非常手段。我要抓的不是一只老鼠，而是一条藏在阴沟里的毒蛇。我需要绝对的执行力，不希望我下的任何一道命令，还需要经过长老会那些老古董的讨论和批准。”
“那样太慢了。”
“等他们讨论出个子丑寅卯，黄花菜都凉了。”
柳千帆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看着沈浪那双看似玩世不恭，实则清明透彻的桃花眼，挣扎了许久。
最终，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好。”
从他的牙缝里，挤出了这一个字。
“宗主英明。”沈浪立刻又恢复了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行了，没别的事我先回去了。长途跋涉的，累死了，得回去泡个澡。”
说完，他也不管柳千帆的反应，带着夜凝和古尘，径直朝大殿外走去。
柳千帆看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觉得，自己好像引狼入室了。
不，是引了一条龙。
一条他完全无法掌控的，过江猛龙。
……
走出议事大殿，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山风吹过，带着桃花的香气，却吹不散那股压抑在空气中的紧张感。
路上遇到的弟子明显多了起来，但他们不再像往日那般三五成群，笑语晏晏。
每个人都行色匆匆，低着头，警惕地看着身边的每一个人。
偶尔有两道视线在空中交汇，也会像触电一般立刻弹开，仿佛对方是什么洪水猛兽。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这八个字，是对此刻合欢宗最真实的写照。
“沈……沈师兄。”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沈浪转头，是小翠。
她和几个执法堂的弟子站在一起，看到沈浪，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激动和崇拜，但眼底深处，同样藏着一抹忧虑。
“沈师兄，宗门里……现在都在传，我们中间有内鬼。”小翠压低了声音，几乎是用气音在说。
“大家……大家现在看谁都像是内鬼，好多以前关系很好的师兄弟，都吵翻了。”
沈浪拍了拍她的肩膀。
“放心，没事的。”他笑嘻嘻地安慰道，“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你们就当什么都不知道，该修炼修炼，该吃饭吃饭。”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沈浪打断了她，“去吧，告诉其他人，就说我说的，三天之内，一切都会解决。”
他的话语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
小翠和那几名弟子虽然依旧担忧，但看到沈浪这副笃定的样子，心里莫名就安定了许多。
他们躬身行了一礼，快步离去。
“沈浪，你打算怎么做？”一直沉默的古尘终于忍不住问道。
他虽然脑子不太灵光，但也看出来，想在这种人人自危的环境里找出内鬼，无异于大海捞针。
“找？”
沈浪嗤笑一声。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去找了？”
他停下脚步，抬头看了一眼夜空中那轮被乌云半遮的月亮。
“大海捞针太蠢了。”
“最高明的猎人，从来不是去追捕猎物。”
夜凝的神念适时响起。
【逻辑推演：猎人会设置陷阱。】
沈浪赞许地看了她一眼。
孺子可教也。
他转过头，对着还有些发懵的古尘，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我们只需要在海里丢下一块所有鱼都想吃的饵，然后等着那根‘针’，自己咬钩就行了。”
古尘似懂非懂。
“饵？什么饵？”
沈浪没有回答，只是自顾自地朝自己的洞府走去。
他的声音随风飘来，轻得几乎听不见。
“一场心理战，当然要从最能动摇人心的东西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