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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的火车站像一口倒扣的大锅,雪水沿着屋檐滴答,敲在空罐头盒上,叮叮当当,像谁在锅底下拣豆子。候车厅的灯泡一半亮一半暗,亮的那半吊着蛛网,暗的那半蹲着打盹的乞丐。林逸和小七缩在长椅最边角,脚边搁着帆布包,包底垫两张旧报纸,防潮也防脏。

喇叭里女声报站,拖着长音:“北京西——西安的慢车,晚点四十分钟——”

小七低声骂娘,却从怀里摸出半包“大前门”,抖一根给林逸:“抽一根,省得犯困。”林逸不会抽,仍接过来,权当焐手。烟点着,火光照出他鼻梁上的灰印,是下午在货场搬化肥留下的,洗也洗不掉,像给“空槽”盖了枚小章。

烟没抽两口,远处传来铁轮摩擦轨道的“刺啦”声,慢车喘着白气进站。车厢旧得像从博物馆拖出来的,绿漆掉成地图,窗缝用胶带横七竖八粘着。上车的人排成歪队,有提尼龙袋的,有抱鸡的,还有小伙子把吉他背在背后,琴盒比头高。小七捅林逸:“咱像不像逃荒?”林逸笑:“像才好,没人惦记。”

他们票是硬座,车厢里却早坐满,过道堆着麻袋,麻袋里冒出蒜味。小七机灵,掏五块钱跟列车员换条小马扎,两人挤在连接处,背对背坐,屁股底下是咣当咣当的铁板。车门关不严,风雪灌进来,像有人拿扇子往脸上拍。林逸把铜盒贴肉塞进军大衣里层,再扣紧风纪扣,生怕被风卷走。

火车开起来,“况且况且”地节奏单调,像母珠里那口铜梯在耳边敲。林逸睡不着,睁眼瞅窗外:雪原一盏灯都没有,只有偶尔掠过的信号机,绿一下,红一下,像地底机关的瞳孔。他想起母亲此刻应该封了炉子,绿萝搬到炕头,窗纸糊得严严实实——那个家,他再也回不去;名字被雪抹平,连梦里出现的资格都被抽走。胸口铜盒随呼吸起伏,像给他打节拍:忘——记——忘——记。

身旁小贩打开麻袋,抓出几把花生散卖,五分钱一小酒盅。小七买了两盅,连壳嚼,说香。林逸嚼着却苦,苦也得咽,胃里得有点热乎东西顶着。壳碎在齿间,“咔”一声,他忽然想起地底铜棺那道锁舌,也是这么脆。他打个寒战,把军大衣领子竖更高。

半夜,车厢灯半熄,人语渐稀,只剩车轮与铁轨的催眠曲。小七歪在麻袋上打呼噜,嘴角还沾花生衣。林逸却越坐越冷,脚像插进雪堆,他轻轻起身,踩着马扎去车厢尽头找热水。锅炉房门口挤满人,搪瓷缸子排成队,热气从门缝钻出来,带着铁锈味。他摸自己缸子——白底红字“安全生产”,是厂里发的纪念品,杯底磕掉一块瓷,像少块肉。接满热水,他双手捂着,往回走。

路过厕所,门半掩,里面传来说话声。

“……刀疤哥说,那小子戴橡皮筋的珠子,准是赵家要的东西。”

“下一站保定就下手?车厢里人多,弄晕拖下去算球。”

“成,待会摸过去,先割包。”

林逸后背一凉,尿意全消。他屏息,把热水缸子贴墙放,悄悄往回挪。小七还在睡,呼噜声均匀。林逸蹲下去,掐他大腿,小七“嘶”地睁眼,刚要骂,被林逸捂住嘴。林逸用极轻的气声说:“刀疤的人,在厕所,下一站动手。”小七眨眨眼,睡意全跑光。

两人慢慢把包挪到座椅底下,人却挤进对面空出的行李架底层,塞进行李间,拉上破帆布帘。帘外是黑乎乎的车厢,帘内是两人憋住的心跳。小七摸出随身的小扳手,林逸握紧热水缸子——真打起来,这玩意也能砸脑袋。

火车“咣当”减速,保定站的灯光远远扫进来,像探照灯。列车员吆喝:“保定——停车两分钟——”车门一开,外头冷风卷雪扑进,车厢里人缩脖子。几个黑影贴着过道移动,嘴里嘟囔“借过借过”,手却往座位底探。刀疤男的声音低而狠:“戴橡皮筋那小子呢?”

就在他们即将摸到帆布包时,一声尖叫从另一节车厢传来:“哎呀!我的钱包!”整个车厢炸了锅,灯刷地全亮。乘警吹着哨子往那头跑。刀疤男几人一愣,互相看看,骂了句“晦气”,转身混进人群,也往那头挤——他们再横,不敢在乘警眼皮底下动刀。

混乱里,火车“咣当”又启动,驶出保定。小七撩开帆布帘,满头汗:“谁这么配合?神了。”林逸也懵,随即苦笑——可能是小偷阴差阳错救了场。两人爬下行李架,顾不上乐,把帆布包重新背好。小七低声道:“得换地儿,刀疤肯定还在车上。”

他们猫腰穿过几节车厢,挤进一节卧铺车尾。卧铺门有锁,但列车员查票去了,门半开。两人溜进去,空气里混着臭脚和雪花膏味。过道窄,他们贴着门板蹲,不敢出声。林逸摸出铜盒,发现表面结了一层水汽,像出汗——也许是热胀冷缩,也许是它也在害怕。

天快亮时,火车过石家庄,窗外雪色泛青,像锅底结霜。小七打盹,林逸却听见自己肚子“咕咕”叫,才想起一天没正经吃饭。他摸口袋,只剩两张毛票,连花生都买不了。正想着,卧铺门“吱呀”开条缝,一只枯瘦的手伸进来,掌心躺着两个热乎乎的茶叶蛋——是上铺的老太太,头发花白,却冲他眨眼:“小伙子,趁热,我牙口不好,吃不得。”林逸喉头滚动,接过蛋,连声道谢。老太太摆摆手,又缩回去,像什么都没发生。

茶叶蛋烫手,也烫眼。林逸剥开一个,蛋白上细密的裂纹像铜盒外的纹路。他分小七一半,两人低头慢慢嚼,咸香在嘴里化开,一路暖到胃里。小七含糊地说:“世上还是好人多。”林逸“嗯”了一声,却想起母亲把白糖抖进豆浆的模样——那甜味,他再也尝不到了。

火车继续向北,雪原越来越广,信号机越来越稀。天彻底亮时,广播报:“下一站——太原。”

林逸把蛋壳捏碎,塞进衣袋,怕留下痕迹。他拍小七肩膀:“准备下车,咱改汽车,绕开西安,直接去陇县。”

小七抹嘴:“成,听你的。”

车轮与铁轨的碰撞声忽然变得清脆,像无数铜铃在地下轻晃。林逸摸一摸胸前的铜盒——盒子不再冰冷,而被体温焐得微热,像一粒暗火,随时准备点燃。

火车长鸣,钻进一片白雾。雾外是未知,雾里是两条被雪埋的灯芯,正被风一点点往更远的西北吹。

他们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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